下午三点过后,风越发冷,父女两人用袋子收拢清香和纸钱,躬着腰往山下走。
一路只能零星看到两个雾中的影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人。
临到管理处,林知无局促地站在门前空地,不停拉整衣服、调整手表位置,就是不敢进去。
几十岁的人了还露出这种姿态。
林青蕊总觉得他有些幼稚,这种幼稚和年龄无关,是天性,是岁月洗不掉的一个人的本色,曾经让苏月如挂心,如今换成她这个做女儿的挂心。
林青蕊停住脚步,拎着袋子回身看他,“周朝和张哲远今天都来了,在里面陪着外婆,舅舅和外公应该还在纪念碑,爸……爸,你要进去吗?”
苏月如病故时,林知无在外地未能赶回,苏家人当然是怪他的,几年了都不曾往来。
她一连喊了两声,林知无才回神。
男人怔忪片刻,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你去吧,小蕊。”
林青蕊拧开门把手,哄热的风涌来,灌得麻木的肌肤一阵熨帖,她抖抖风衣上的雪粒子,周朝拉开凳子,目光灯塔似的照向她,“过来坐,外婆给你烤了橘子。”
林青蕊坐下。
本地特产的蜡红色的薄皮橘子便破开了,递了过来。
周朝手指沾着黑灰,握住橘子掂了掂。
林青蕊在手心垫了张餐巾纸才接过。
“谢谢。”她说。
“不客气。”周朝又问,“还有饵块要吗?”
“要。”
男生嗯了一声,早有预料似的使着筷子翻饵块,似乎问她只是一道程序。
热腾腾的水汽一绺绺飘散出来,一瓣瓣橘子烤得鼓胀,神似蒜瓣,拿起来有点烫手,吃下去还有清油的味道。烤过的橘子不甜了,但也不酸,加上清油就是败火的。
要感冒不感冒的时候吃一个,就不会感冒了。
林青蕊问哪来的清油点橘子,外婆说管理员从小厨房拿的,还给了他们一碗泡藠头。
藠头在张远哲面前,他爱吃这种腌物,勉强分了两个给林青蕊便把碗又往自己面前挪了挪。
林青蕊望向窗户,布满水汽的玻璃外,林知无还站着。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像一座碑,大约是他今天穿的衣服吧,呢子外套的花纹和质地就是很像大理石制成的碑。
风更大了,外面是呜呜的沉沉的声音。
林青蕊外婆也看到女婿了。
但她并没有说话,等到天麻麻黑,苏秉翰打来电话说要下山,老人家才站起身领着三个孙辈去陵园外面的焚烧坑。
黄纸红文是路引,给四方神明。
青黄草纸是钱、元宝是钱、天地银行的钞票也是钱……红的衣服,绿的鞋,还有些张哲远背在书包里带来的别墅、手机、钻石项链和法拉利豪车。
他妈和林青蕊妈妈是闺蜜,这些是他妈准备的。
张哲远的社交牛逼症,即便是面对另一个世界也毫不逊色。
外婆低低念叨,说些什么听不清。
林青蕊和周朝弯着腰,不言不语,沉默放纸。
只有张哲远没脸没皮大声吆喝:“阿姨你把钱都收好,还有大别墅、大手机和法拉利,我妈说你要是不喜欢首饰的款就托梦给她,她再重新买。林青蕊挺好的,我也挺好的,外公外婆都挺好,你别挂心,就是周朝不太好。”
周朝踹了他一脚。
张哲远哼了一声,“我帮你跟阿姨告状,你还踢我,有没有良心啊?”
外婆笑眯眯看着他们,伸手摸摸张哲远脑袋又摸周朝的,“小兄弟俩不要吵架,好好的。”
周朝又看了一眼张哲远。
张哲远不再哔哔,烧完扶外婆先去车里。
苏老爷子和儿子下来了,单独叫去周朝。不用想都知道,是借机给他上思想品德课。
在他们眼中,周朝吧,很仁义的孩子,但就是太跳了,以前跳是小,不懂事,现在都要成年了得想想未来的出路,不能再这么闹。他跟他爸像是有仇,也就苏老爷子和苏秉翰说两句还能听到心里。
林青蕊捡根烧火棍,在打着旋的冷风中一点点翻纸。
要烧成灰烬,纸钱和元宝才能送达另一个世界,否则就白准备这么多了,尤其外公很不愿意做这套神神鬼鬼的仪式。
女孩的脸烤得通红。
眼中也映着跳动的火焰。
很多事都要放下了,林青蕊在心中默念:妈你不要担心我,爸也没问题,我会照顾好他的。
她使着棍子撬起一叠纸,心想,这份怎么压得这么下面,只烧到一点边缘?
突然,打着旋的冷风停了,像是人屏住了呼吸。
万事万物都停住。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就连嚎了一整天的老鸹都闭了嘴,空气中香的味道突然变得很明显,像是有什么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降临在女孩身边,像是斩不断的血脉,试图重新连接。
母亲的呼吸似在耳边。
冰冷嶙峋的手很轻很轻地抚过她的鬓角。
于是,放在台上成对的红蜡烛哭出两行泪。
林青蕊心念震动,弯腰扒拉纸堆,熟悉的钢笔字迹映入眼帘。
错乱压抑的句子,没有通顺可循的逻辑,“绝笔书”三个字烧断了,仍能看出字形。
苏月如写她已经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她在医院一点点等着死亡来临,而林知无却和那个女人重新联系上。
林青蕊伸手去火里抢。
橘色的火焰拍灭了,在指尖留下瞬间灼热的痛。
她的目光颠倒缭乱地拼凑这份差点就悄无声息烧毁的遗书:
“爸、妈,不要怪我好吗?今天的风太冷了。照顾好蕊蕊,我唯一的孩子,她还那么小,什么也不知道,还在问我什么时候回家,回不去了,回去也不对了,林知无和那个女人……秉翰,弟……姐姐当初该听你的话。女人做什么要去爱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男人呢?不值得的……是我的错,但我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林青蕊不停去火里抓。
仿佛不会痛。
一张张残缺的信纸,一个个泪水晕染的方块字,杂乱的句子渐渐拼出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