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年初一,连里按惯例去烈士陵园给烈士扫墓。
一夜的大雪,已经遮掩了昨夜所有的痕迹。
当所有人来到童在途烈士的墓前时,有人小声说道:“童烈士的墓碑怎么这么干净,好像已经被人擦拭过一样。”
张恒宁看见,童小虎面色如常,正和大家一起动手,清扫卫生,摆上祭品,在墓前恭敬行礼。
昨晚,他是烈士的儿子,今天,他是二连的一员。
父子俩的故事,将成为张恒宁心中永远的秘密。
好不容易等到5月份,雪化了,路通了,新兵又上来了。
张恒宁这会儿的肩章,已经有两道拐了。
他站在迎新的队伍中,看着新兵们那懵懵懂懂的样子,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这会儿的张恒宁,已经是二排三班的副班长了。
对于林章峰的任命,连干会全票通过,三班众人也很服气。
在这里,军事成绩永远是行走江湖的利器。
新兵安顿好之后,就开始了高原适应性军事训练。
马文明这个时候,已经把班里的训练任务,完全交给了张恒宁。
张恒宁是从全连最差新兵成长起来的,对于新兵的心理调适和军事训练,很有些自己的心得。
再说了,分到三班的新兵,各方面的素质都要比当年的张恒宁强很多。
所以张恒宁训练起来很有些得心应手。
这天中午,刚从训练场下来,他老远就看见老杨的三轮车停在了连队门口。
快大半年没见过自己的这位师父了,张恒宁很是想念他。
他加快脚步,情不自禁地跑了起来,兴高采烈地冲进连队的院子里,看见老杨正坐在连队门口的台阶上,大口大口地抽着烟。
张恒宁高兴地跑过去,大声喊道:“老杨,你可终于舍得回来了,想死我了!有没有带点四川的香肠回来?你走之前我可提醒过你哦,别给我说忘了,最想家乡的那一口了!”
老杨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
张恒宁根本没注意到这点,紧紧地抱住了老杨。
老杨轻声说道:“你肉麻不?行了行了,快放开我,里面还有人等着你呢。”
张恒宁一听,连忙放开老杨,问道:“谁啊?”
老杨用满脸的褶子遮住自己闪躲的目光,深吸一口烟,说道:“你自己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完,就自顾自地走到院子门口,斜靠在自己的三轮车旁抽烟。
这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哪像一个和半年不见的爱徒重逢的师父。
“去哪儿看啊?”张恒宁也有些恼了,大声问道。
他心想,香肠没带就没带呗,没必要这么羞于见人。
“连长房间。”
张恒宁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这大雪虽已融化,但路上还是很危险,除了老杨这种熟悉路况、挣钱不要命的奸商,谁还会冒着危险这么急匆匆地跑来见自己。
他满心疑惑地在林章峰门前喊了声:“报告”,然后推开了门。
那个人背对着他,正和林章峰激烈地说着什么。
林章峰满脸堆笑,一副讨好似的模样。
张恒宁从来没见过自己的连长如此卑躬屈膝。
“一定是个大人物吧。可是,大人物能找我什么事?”张恒宁在心里想道。
他仔细地看了看坐在凳子上、背对他的那个人。
那个人没有穿军装,只穿着一件厚厚的黑色羽绒服,齐耳短发,能隐约看到黑发中夹杂着的白发,耳朵上挂着一对小巧的金色耳坠。
“女人?”张恒宁皱了皱眉头。
“你来了?快过来坐。”林章峰看见张恒宁站在门口,就如同看到救兵降临,赶紧起身迎过来,冲着张恒宁挤眉弄眼。
“谁啊?”张恒宁小声问道。
“你妈!”林章峰还来不及开口,那人就转过脸来。
目光交汇的那一刻,母子俩都愣住了。
张恒宁的泪水瞬间就夺眶而出,他根本没有想到,母亲会找到这里来。
但是泪光里的妈妈一点儿都不像《烛光里的妈妈》唱的那样温情脉脉,除了黑发泛起了霜花。
刘晓娟看着面前这个皮肤粗糙、脸色黝黑,只有眼睛炯炯有神的汉子,认了老半天,才看出的确是自己那个曾经那个连护肤品都要抹上半天的儿子。
刘晓娟不愧是当惯领导的人,立刻就收起了自己的菩萨心肠,继续换上满脸的怒容:“张恒宁,你胆子可真不小,骗了我这么久。要不是过年都没见你回家,我跑到学校去问,才知道你来当了兵。要是我没发现,你打算瞒我们多久?”
张恒宁涨红了脸:“我……没想好。”
“没想好?没想好就来当兵?还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母亲大声吼道,“你知不知道,为了能让你大学毕业有个好的出路,我求爷爷告奶奶,把路全都给你铺好了,你给我跑到这里来当大头兵?有没有志气,有没有出息?”
刘晓娟的话让林章峰心里很不舒服,他本想反驳几句,但想到张恒宁的母亲还在气头上,说的是气话,还是忍住了。
天下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更好。
但张恒宁不会忍:“妈,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当兵就没出息?没有我们守在这儿,你能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当你的处长?能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
林章峰在心里为张恒宁叫了一声“漂亮”。
“你……不管怎么说,你今天必须得跟我回去。这兵,我们不当了!”
“不可能!你以为部队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啊!我现在走,就是逃兵,得按军法处置!我们家一辈子都会因此抬不起头!”
“你!”刘晓娟感到一阵胸闷,紧紧捂住胸口,气得说不出话来。
林章峰赶紧走过来,问道:“刘阿姨,这高原上海拔高,空气稀薄,你别着急,慢慢呼吸,一定要心平气和的,说开了就好了。其实小张在这里,挺优秀的,去年还拿了团里比武竞赛第一名,这在团里的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说完,他冲着张恒宁撇撇嘴,“还愣着干嘛,去把你的奖牌拿过来给你妈汇报啊。”
张恒宁极不情愿地走出门,没一会儿,就把奖牌拿了过来,往他妈手里一塞:“给你。”
刘晓娟喝了一口水,缓了过来,只是用眼睛瞥了一眼奖牌,就放在了桌上,对着林章峰说道:“林连长,我们家小宁从小就娇生惯养,哪能吃得下这里的苦,我知道,他是不好意思给你提离开。他以前很听话,我的话他都听,他的人生我都安排好了,那是光明大道啊。一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跑来这里当一个连高中生都能当的兵,那不是走羊肠小道吗,成何体统嘛。你高抬贵手,给上级领导说说,让他跟我回去吧。”
刘晓娟的这番话,林章峰听来很是刺耳,但出于尊重,他还是耐心地解释道:“您的心情我能够理解。部队有部队规矩,没有极为特殊的情况,比如身体健康原因等等,是不可能提前退役的。再说了,孩子长大了,家长也要学会放手,他们能独立自主地思考问题、规划自己的人生了,想走什么样的路,由他们去吧。”
刘晓娟的脸上写满了失望:“连长,你说这话就有些不负责任了,什么叫长大了,就不听家长的话了……”
“够了!”张恒宁大吼道,“你给我走,回去,我不想再见到你。别在这儿给我丢人!以后,我的事,自己做主!”
刘晓娟愣住了,眼前这个人,是她的儿子吗?
她的儿子,从来没这么大声而又决绝地和她说过这种话!
她的儿子,总是和他的父亲一样,以她为骄傲!
那个听话、乖巧,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儿子,才一年多没见,就变了个人吗?
“张恒宁,说什么呢?她是你妈,你吼什么吼!”林章峰赶紧出来打圆场,“刘阿姨,你别生气,要不今晚你就住这儿。我的房间腾出来给你住,有话我们慢慢说。这孩子今年年底就能退伍,等不了多久了。”
“谁说我要退伍?”张恒宁脖子一横,双目圆瞪。
“你还来劲了是不?给我一边儿站着去,这没你说话的份!”林章峰声音不大,但极有威严。
张恒宁只好踱步到墙角,装作看书架上的书。
刘晓娟平复了一下情绪,缓缓站起身来,用不大的声音说道:“连长,谢谢你,我就不住了,今天就要赶回去,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说完,她也没看张恒宁一眼,就走了出去。
“你还不去送送你妈!”林章峰吼道。
“不去!”
“你们两母子,都犟!”
林章峰说完,赶紧追了出去:“刘阿姨,你要去哪儿?我派车送你……”
窗外传来了巡逻车发动的声音,张恒宁再也忍不住了,泪流满面地冲出连队,冲出小院。
巡逻车已经走远了,已经看不见了。
“妈……”张恒宁轻声呼喊道,满脸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