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恒宁从柜台后面站起身子,看到老杨那常年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正闪烁出道道精光。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那天,狼盯着他、想要他命的时候,都没老杨现在盯着他、只是微微一笑的这种压迫感。
真正的军人,不管他被岁月和生活磨掉了多少棱角,但那种军人独特的气质,是永远都磨不掉的。
“老杨,你偷听我打电话?我……我可是很小声啊。”张恒宁惊讶地问道。
“老杨,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小战士打个电话,让妈妈不要给自己寄熏牛肉,免得穿帮这种小隐私,你也偷听?太不像话了。”马文明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们……”张恒宁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明明就已经非常小声,跟耳语似的,想不到在一旁大声聊着天的老兵,竟还一心两用,竖着耳朵把他的话全部听了去。
“小张,不好意思,以前当兵的时候落下的老毛病,这么多年了,也改不掉。打枪的时候啊,就讲究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不能老盯着一个点,也不能老倾听一个方向。敌人不是一个人,也不会静止不动,所以啊,打仗的时候,得睁大眼睛来回看,竖起耳朵到处听。我们也不是有意想听你说话,没办法,条件反射呗,你别往心里去。”老杨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老杨,听说你是狙击手?”
张恒宁的话刚一出口,马文明就立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老杨的秘密,是团长在一次专业士官集训结束后的送行晚宴上,喝多了不小心说出来的。
那天,是马文明和李新搀扶着团长回的房间。
团长当晚的谈兴极浓,非拉着两个老士官问长问短,询问连队的情况,边境的情况,练兵的情况,说着说着,就说到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带过的最好的兵:老杨。
“我没用,我没有保住他,只当了三年兵啊,才三年!要是他能继续干下去,我敢保证,他一定是整个军区最优秀的战士,整个军区的骄傲。”
从来没人见过团长哭,那晚,马文明和李新成为了唯二的例外。
谁会想到,一个向来刚毅的大男人竟哭得像个孩子。
然后,他就在洒满泪水的床上睡着了。
这个秘密,老马没想到,那天竟被李新说了出来。
马文明紧张地看向老杨,老杨倒是神色如常:“听谁说的?瞎说!我就是普通一兵,很普通很普通的那种,不然,谁会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守着这么个小铺子过完一生?小伙子,我看你不错,学历又高,还能吃苦,以后一定有出息。”
听着老杨的夸奖,张恒宁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老马生怕张恒宁又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赶紧对老杨说道:“下周巡线,指导员让我来你这儿进点货。还是老样子。”
老杨点点头,站起身来,从柜台后抬出个大纸箱,一边打开,一边说道:“都准备好了,你看看。”
老马笑着说道:“老杨,你可比军需股的供应更加给力啊,简直是我们连队的后勤仓库。”
“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部队什么时候执行任务,执行什么样的任务,大概还是清楚的。”老杨也笑着说道。
张恒宁凑近一看,大纸箱里装着的全是生活物资。
卫生纸、牙膏、牙刷、毛巾、饼干、方便面、榨菜、火腿肠、矿泉水等等,还有码得整整齐齐的烟!
各式各样的烟!
那烟看上去五颜六色的,看包装就知道出自不同的品牌,来自不同的产地。
有四川的娇子、云南的红塔山、湖北的黄鹤楼、浙江的利群、山东的泰山、安徽的迎客松、北京的中南海……
张恒宁看着这烟,心里非常疑惑:“这烟是帮谁买的啊,怎么种类繁多,数量不同?抽烟果然是众口难调啊。”
老马仔细查看了一下香烟的品牌,然后抬起头来,郑重地对老杨说道:“中华有吗?”
张恒宁见老杨的小眼睛用力睁了睁,闪过一丝捉摸不透、稍纵即逝的光。
他隐约觉得,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惋惜,又或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悲痛。
不然,他的脸色怎么看起来那么凝重。
老杨轻声说道:“硬的还是软的?”
老马说:“硬的吧,就要一包。”
“什么时候的事?”老杨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去年。”老马更加莫名其妙地答了一句。
老杨默默地拉开抽屉,拿出一条没有开封的中华烟。
他粗糙的手指磨磨蹭蹭地撕了半天,也没撕开那层薄薄的玻璃纸。
“我来吧。”老马接了过来,轻轻一下就撕开了,然后抽出一包,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把剩下的又递还给了老杨。
老杨恍惚了半天,又拿出一包,扔给老马:“这包算我的,拿去给兄弟们抽,路上小心。”
说完,老杨就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两眼呆呆地望着门外,仿佛说出这句话,已耗尽他所有的力气。
看着老杨这急转直下的精神状态,张恒宁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这一包烟,到底有什么魔力?竟然让奸商也心甘情愿地做起了亏本生意。
老马开始把纸箱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放进自己的背囊里,看来,他并不想打扰老杨这突然陷入的沉思和忧郁。
这个世界总是这样,其他人眼里不过是一句不经意的话、一个微小的动作、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却能莫名地恰到好处地轻易撩拨另一个人的心弦。
张恒宁正要上前问个究竟,老马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摇了摇头,意思很明显: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其实,很多人,很多事,只有自己想通了,才是真的想通了。
“来,把这些装你背囊里。”老马把纸箱里的东西分成了两份,一份装进了自己的背囊,一份让张恒宁装进他的背囊。
装完东西,两人的背囊都变得鼓鼓的。
老杨还默默地坐着抽烟。
老马轻声说道:“老杨,我们就先回去了。”
老杨这才回过神来:“这就走了?要不泡碗泡面,吃了饭再出发。”
老马摇摇头:“上去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饭就不吃了,我们在路上随便啃点干粮就行了,让这新兵蛋子也提前熟悉熟悉巡线的午餐。”
张恒宁这时突然问道:“老杨,话费多少钱?”
老杨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看了看计时器,说:“6块钱。”
张恒宁付完钱,又把小店重新仔细打量了一番,没有发现他想要找的东西。
他心里有些失落,知道那张狼皮,肯定已经被老杨转手卖掉了。
两人刚走出店门,就听到老杨在后面喊:“老马,酒你怎么忘了?”
老马一拍脑门:“哎,你瞧我这记性,老规矩,两瓶二锅头。”
老杨手里拿着的正是两瓶二锅头。
老马正要掏钱,被老杨一把按住:“算了吧,这算我送给兄弟们的。”
老马的手和老杨的手在空中来回推搡僵持了半天,最后还是老马作了罢,抽出了手,说:“老杨,谢了,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
老杨摆了摆手,径自走进了小店,背影显得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