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个月,张恒宁再也没有见过团长,直到新训结束。
那位把他称呼为“英国大管家”的黑脸大个军人食言了,并没有把他留在团部、留在团部的大门口,而是把他分去了山上的三营二连。
张恒宁重新找回了被人欺骗的感觉。
上一次是被一个拒人千里的美丽女人,这次是被一个投身革命的浓眉大眼的黑脸家伙。
不同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被不同的石头绊倒两次,肯定不是我的智商问题。”张恒宁挺会安慰自己。
张恒宁是以新兵考核第97名、也就是倒数第二的成绩被分到三营二连的。
听新训班长说,那是一个离中印边境很近的连队。
局势紧张的时候,二连曾前突阵地处置敌情,在河谷地带发生过激烈的对峙,甚至出现了冷兵器械斗。
那个连几任连长作风都异常彪悍,敢打敢杀,令阿三们颇有些闻风丧胆。
现任连长林章峰,在团里外号“疯子”,全区出名的拼命三郎,较起劲来,连团长的面子都不给,很有些“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狂放不羁。
张恒宁越听心里越害怕。
他甚至觉得团里让他上山,让他身处边境第一线,绝对是极其不明智的下策之选。
他这个考核成绩,毫无争议地说明了他的军事素质是极端孱弱的,安排在团部守个大门都费劲,还去守国门?
这是典型的不拿对面的阿三当回事!完全是在侮辱对方的军事实力!
按照张恒宁的想法,考核成绩最好的,说明军事素质最好,这些人才应该安排在第一线,直面对方的挑衅和挑战。
不老实,打他丫的。
要是换成自己这种弱鸡,对面要是兴风作浪,自己能力又跟不上,怎么办?
只能跑他丫的。
这不是给国家丢脸,给军队抹黑吗?
后来,新训班长告诉他,这批新兵,团里全部分到了基层一线,团部一个也没留。
张恒宁的心里这才算得到了一丝平衡。
5月,喜马拉雅山区从冬眠中渐渐苏醒,山上的积雪开始慢慢融化,上山的路虽然还有积雪,但已经变得清晰可辨。
新兵们上山的日子终于到了。
和内地的部队不同,在这里,下连都称之为上山,因为,没有一个连队的海拔高度低于团部!
32名被分到三营的新兵,一大早就带好干粮,被塞进了解放车。
他们要在路上颠簸两天,途中还要在一个兵站借住一晚。
当解放车带着从团部就开始一路跟随的飞扬尘土,“嘎”地一声刹停在全连官兵面前时,就如同一只绿色的高原之狐立刻藏起了它已裸露在外两天的黄色尾巴。
一直对车屁股求而不得的扬尘笑到了最后,肆无忌惮地涌进解放车的体内,把暧昧了两天也无法缩短的0.2米的亲密接触距离,瞬间变成了负数。
相刹之后,便是相爱。
五月正午的阳光直插头顶,给解放车的后车厢蒙上了一层黑暗的屏障,隔绝了声和光。
奔走千里的老狐狸藏起了尾巴,就没人能一眼看穿它。
一分钟后,待尘土散去,副驾驶的车门这才打开,一位身着土黄色荒漠迷彩的上尉利索地跳下车。
他快步走向车尾,朝已经在车尾列队完毕的西藏军区第二边防团3营2连的连长指导员笑了笑,就算打过了招呼。
“下车!”
一个威严的声音在车厢外炸响,随即车厢后门的帆布被人一把撩开。
灼目的阳光立即刺破狭小的黑暗,像是要刺瞎所有人的双眼。
坐在车厢后挡板旁的张恒宁连忙用手捂住顷刻间半盲的双眼,等慢慢适应了光线,才缓缓挪开双手。
雪山、荒原,平房和一队列队整齐、满脸兴奋的黑脸汉子,就是他目中的一切。
张恒宁在出发前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调适,但眼前这荒凉的景象,还是大大超出了他和他所有新战友们的预料。
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
不过,这短暂的寂静,在连长林章峰看来,心里却一阵暗喜:看来,这批新兵,训练有素,能静若处子,就看一会儿能不能动如脱兔了。
在高原上,训练有素,其实就是忍耐有素。
高反、高寒、高山,随便拎出一项,都能把人轻易推向死亡的深渊,更何况“三高”在这里实现了胜利会师,建立了稳固的抵后要命根据地,并开展了大量卓有成效的要命工作。
只有忍耐,别无他法。
“张恒宁,你还在磨蹭什么?赶紧滚下来!”
上尉指着张恒宁,大声吼道。
他就是此次的送兵干部,团军务股参谋,也是今年新兵集训队队长张涛。
张恒宁立刻站直身体,巨大的眩晕感排江倒海地汹涌而至,他赶紧扶住了车架。
他强忍住晕厥倒地的冲动,巍颤颤地伸出一条腿,向下摸索着挡板下沿的踩脚处。
二连“迎新”的威风锣鼓鼓手眼明手快,一看吉时已到,新兵就要破壳而出了,早已高高举起的手臂猛然用力,“咚”的一声,声浪破空而出,让在场所有人的心脏随之一震。
本已踩到踏板、准备软着陆的张恒宁,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再加上第一次上到海拔4000米的地方,头脑迷糊、腿脚乏力,恍惚间脚底一滑,整个人从车上跌落下来。
还好,他及时在空中调整了一下姿势,不至于摔得四仰八叉,不过落地时依然重心不稳,踉踉跄跄往前跪爬了好几步,这才端端正正地跪在了全连将士面前。
路上颠簸了两天,他的脸上、头发上全是浮尘,此刻的他,犹如一尊刚刚出土的汉代跪坐陶人俑。
潜行五百里,一跪天下惊。
这个着陆确实很“硬菜”,又“硬”又“菜”!
全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鼓手惊得鼓锤都脱手了。
估计鼓手也觉得自己很无辜,敲鼓也就是助助兴,咋还整成申冤了。
一秒钟以后,笑声四起,本军姿端正的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太阳底下,张恒宁就那么屈辱地跪着。
他很想立刻爬起来,他已经在心里无数次地给自己下达了“起立”的死命令。
怎奈双脚已经麻木,完全不听指挥。
他看到连队里排在最前面的两个黑脸上尉,一个板着脸,另一个快步向他走来。
指导员王建勇来到他的跟前,一把扶起他,笑着说:“兄弟,你这刚一来,就行此大礼,太隆重了,不必如此,快请起。”
人群中不知谁还扯着公鸭嗓子大叫一声:“爱卿平身!”
大家笑得更欢了。
严肃的迎新仪式,变成了欢乐的天子早朝。
在这里,“三高”从来都不是最大的敌人。
孤独才是。
学会在苦闷的生活中找乐子,是战胜孤独的利器。
这里,人人都手握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