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横扫中北山,草地上的枯叶挂着星星点点的白霜。描金彩漆车碾过石板路,偶尔发出压断枯枝的脆响。
绛月公主觉得,她的生活和这即将坠入秋夜的山顶一样,空寂而清冷。她好像拥有一切,母亲、爱人、美貌、权势、财富,如同中北山有树、草、鸟。
可她所拥有的一切,又好像全都缺位了她的生活。
母亲的每一封信,都是政务、政务、政务。
爱人……自从成为她爱人的那一天起,就再也没有出现在眼前。她的爱人,似乎化作了一张张没有声音的信笺,和一场场没有温度的春梦。
没有爱人的触摸和凝视,美貌就变得毫无意义。至于权势和财富,她想一想都会忍不住嗤笑。
车窗外和她同病相怜的中北山,树已落叶,草已枯黄,鸟已失声。
太阴阁虽是慕容晓晓的私宅,但里边的每一个婢女、家丁都已经习惯了绛月公主的到来。原本也都是从公主府派过来的,主仆之间好像只是换了个院子相处。
“最近公主又总要酒喝!”小松子偷偷找香榕告状。
“前两天,公主还叫我给她编场大病出来,我没编。”香榕对自己的认真负责很是满意。
“公主这是怎么了?好一阵子、坏一阵子的。”
“我算是看明白了,公主的情绪全跟着慕容晓晓的信走。初一收到一封信,可能就会欣喜半个月。十五又收到一封信,也许就得阴沉半个月。我看这些信呀,就是公主的晴雨表。”
“信上都写些什么呀?”
“我哪知道啊!我又没看过!”
“公主和慕容相是不是……琴瑟之好……”小松子一边说着,一边比了一个拇指对弓的手势。
“你胡说什么呀!她们只是同僚而已。”
“嗯……对对……是同僚……”小松子突然想到了香榕是香柯的妹妹,便不再言语,岔到其他话题上去了。
香榕捧着半壶酒,进了卧房。
“怎么只有半壶?”绛月公主十分不满。
“前天慕容晓晓的信不是刚到吗?她说的,最多给半壶。”
“你是我的侍女还是她的侍女?”
“公主,你是不是在和慕容晓晓闹别扭?”
绛月公主被问得愣住了,敷衍道:“我和她有什么好闹别扭的。井水不犯河水!”
“小松子说……你和慕容晓晓是琴瑟之好。我起初不信,但是仔细想一想,我就信了。要不,我就帮公主编场大病出来,吓一吓慕容晓晓,替公主出气!”
“你……不讨厌她了?我没有忘掉香柯。只是……一个人,太孤单了。”
“我知道公主没有忘记姐姐。哎……慕容晓晓毕竟是写了密折,我永远都生她的气。只不过……她对公主挺好的。我觉得公主从东都城回来后,康健了很多。哪怕是这两天不开心,也比去年要好太多了。”
“编大病……还是算了吧。她知道了也回不来。竹青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竹青姐姐说,筱颜最近很少在府里,好像是在忙开医馆的事情。哦……对……慕容晓晓在东都城开了个医馆。”
“开医馆?她缺钱花了?和苑绸缎庄的生意不好了吗?”
“挺好的呀!陈夫人很会经商的,真不愧是名门大户出身,打理起生意来,风生水起。”
“不去管她了。总之筱颜不总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就是好事。”
夜深人静,烛火熄灭。绛月公主静静的幻想着慕容晓晓与她并肩而卧,她甚至都不奢望能有什么肌肤之亲,只要陪她说几句霜降和秋月就行。
一觉醒来,枕头上有些未干的潮湿,双目胀痛。昨晚,绛月公主梦到慕容晓晓回了西都城,她还是那副楚楚动人的水仙模样,而自己已经等得满头银丝。
“公主……公主……”小松子轻轻叩门。
“何事?”
“府里来人禀报,荆王殿下回西都城了,昨天去公主府不得见,今早特意来太阴阁,,此刻就在前厅。”
绛月公主晨沐更衣完毕,来到前厅。
“姑母!”一个明眸善睐、羽笑嫣然的小姑娘,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一把抱住绛月公主的罗裙,嬉戏道:“姑母长得真漂亮!母妃说,若薇长得最像姑母!”
绛月公主虽然很不喜欢孩子,但面对如此明媚活泼的小丫头,也确实讨厌不起来。
荆王知道妹妹的脾气,满脸拘谨的走过来,抱起女儿:“妹妹莫怪,她就是这个样子,在家里娇惯坏了,虽已四岁,还是不知礼节!”
小丫头瞬间委屈巴巴的看着绛月公主:“要姑母抱!不要父王抱!”
绛月公主虽不讨厌她,也定然不会伸手去抱她,毫不犹豫的转身坐进了圈椅之中。
“旁边的……是哥哥的儿子?”绛月公主才注意到,在不起眼的地方站着一个年长一些的小男孩,眉眼之间与自己还有几分相似之处。
荆王的脸,更拘谨了:“呃……这是崇儿……吴崇呀。是妹妹家的世子。”
“母亲在上,崇儿有礼了。”小吴崇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跪拜礼,年纪虽小却有模有样。
绛月公主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荆王故作轻松的对孩子们说:“崇儿,带着妹妹去后花园玩玩,舅父要与你母亲议事,莫让妹妹再捣乱了。”
小吴崇拉起妹妹的手,临出门时还不忘向母亲和舅父作揖行礼。
绛月公主闭上眼睛,整个人如同石化了一样。这个儿子,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看过一眼。五年来,有关这件事情的蛛丝马迹每每突然跳出来,她都仿佛瞬间被推回到那个不见天日的百米深潭。
“四年前,吴战孜离开西都城的时候,就料想到了自己没命回来。他与你嫂嫂家的兄长有生死同袍之谊,临行前将崇儿托付给了魏家。当年魏将军名不正言不顺,不敢来公主府接孩子,就托我跑了一趟……”
“你别说了!这些我都知道。你现在弄他来干什么?”绛月公主突然开口打断了荆王。
“东都城那边传来圣旨,让我把崇儿送过去,陛下要亲自教养。崇儿说,临行前他想见一见母亲。我看孩子也实在可怜,就带他过来了。中午……妹妹陪崇儿吃个饭,可好?”
“我中午不吃饭,你们下山去吧。”
“茵儿!孩子渐渐长大了,你不要如此任性!这些年,我没少去魏府看他。这孩子不错,天资甚高!才五岁,能背汉赋,能读楚辞,《过秦论》听一遍就懂,像极了妹妹小时候啊!”
“你们什么时候走?”
“已经耽搁了不少时辰,用过午饭就得赶紧出发了。”
“嗯……我叫香榕备饭。”
若不是有黎若薇在宴厅欢声笑语,其他三个人恐怕一口都吃不下。
黎若薇一意孤行的要坐在绛月公主身边,一个劲儿的与姑母攀谈:“姑母知道我的小名儿叫什么吗?”
“不知道。”
“叫裹儿,好听吗?”黎若薇歪着头,期待着姑母的回答。
荆王在一旁苦笑道:“当年父皇去世后,母亲将我们一家人赶回了荆楚封地。走到半路上,王妃受尽车马劳顿,早产生下了这小女儿。我们夫妻离都时,狼狈不堪,路上缺衣少穿的。她出生在荒郊野岭,我扯下袍子上的一块布将她裹住,这小病猫儿才活下来。”
“三哥仁厚,与父皇一样……这些年你们一家在封地,没少受苦。我……处境也不好,没能照顾上你们。”
“为兄知道的……比起母亲对你的责难,我受的苦都不算什么。不过现在好了,母亲的女皇之位已经坐稳,对我们兄妹的态度也放松了不少。我送完崇儿,就回荆楚,接全家过来团聚。母亲开恩,准我和蜀王回西都城居住。”
“嗯……”绛月公主心底里是替两个哥哥高兴的,可她仍旧不善表达。
下山的路上,小吴崇仰起头问舅父:“母亲是不是不喜欢我?”
“怎会不喜欢你……”话刚出口,荆王又后悔了,吴崇已经五岁,而且比同龄孩子成熟许多,《过秦论》他都能听懂,自己这敷衍的胡话哪里骗得过他呀!
“崇儿呀,你母亲经历过很多事情,等你再大一些,自然就明白她不是不喜欢你。她是不喜欢……”话说一半,荆王又说不下去了,总不能对着小孩子说,你母亲不喜欢你父亲这种混话吧。算了,自己笨嘴拙舌的,还是闭嘴装哑巴吧。
“母亲不是不喜欢我,只是不喜欢我是她的儿子。裹儿不是她的女儿,她就很喜欢。”小吴崇替哑巴舅父圆了场。
“对了,舅父听说,祖母给崇儿找了个极好的师傅。学富五车,经史子集倒背如流!等崇儿学成归来,再见到你母亲,她定然会喜欢!”
“舅父,你就别骗我了。刚才整整一顿饭的功夫,母亲一眼都没有看我。”
荆王的嘴,又被他自己缝住了:<算了,彻底闭嘴吧!你可不是这个小屁孩的对手!多说多错。> (敲黑板啦,这里后边要考的)
“父王……父王……”黎若薇拉扯着父亲的胡子,兴奋的问道:“裹儿有师傅吗?皇奶奶有没有给裹儿找个师傅?”
“这我就不知道了,等到了东都城,裹儿见到陛下,自己问问便是。哈哈哈……”
慕容晓晓欢天喜地的回到府里,脚步间似乎能踩出莲花来。
竹青奉茶进书房,不免被轻快的气氛感染到,好奇的问:“慕容相是有什么喜事吗?今日怎么不再郁郁寡欢了?”
“陛下命我陪蜀王回西都城!”
“这可真是好消息。慕容相有十个月未见陈夫人了吧!母女终于可以团聚了。”
“哦……对……”
“何时启程呢?”
“估计还得两三个月,大概要等到隆冬!西都城那边的两座王府还没有就绪。”
“两座王府?”
“嗯,荆王这两天也要来东都城面圣。以后荆王和蜀王,就都搬回西都城居住。”
“如此一来,兄妹三人也算是聚首了。这些年的苦日子,终究是熬出来了。”竹青说话间似乎有些红了眼眶。
“竹青姐姐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年长几岁,他们小时候常来大长公主府上小住,我也算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荆王和蜀王最苦,少年便离宫,远走封地十几年。荆王走前,趴在大长公主怀里哭得极惨。倒是蜀王,临别时不动声色,让人摸不透心思。”
“竹青姐姐先不要告诉公主这件事。”慕容晓晓无意给公主惊喜,只是不想她多受数日子的煎熬。
“为何?”
“因为……兄妹团聚的行程还不确定,我怕中途有变。”慕容晓晓随便含糊了一下。
“好的!我听慕容相安排便是。”竹青一向分得清楚大事小情。
竹青走后,慕容晓晓反复推敲着她口中的蜀王。忽然间又想起了殷贞宗生前给绛月公主的嘱托“茵儿若想放弃皇位,就鼎力相助荆王登基,荆王定能给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蜀王也是好孩子,但他生性寡淡,若坐上帝位,茵儿福祸难料”。
<难道问题就出在了蜀王身上?自从陛下把蜀王圈禁在紫微宫以来,我倒是与他接触得不少,他的性情,确实难以摸透!
表面看,他的做派与先帝有几分相似,待人和善有礼。但又总暗暗揣着一肚子心思,不与外人道,像极了吴皇。
还有他那几个儿子,个个都生养得好,能文能武,能屈能伸,颇有城府!
知子莫如父!看来以后要多加留意蜀王一家人了!>慕容晓晓又恢复到往日里眉头紧锁的样子。
归期难定,是一种惆怅。归期已定,却不在眼前,又是另外一种更猛烈的惆怅。什么叫度日如年,慕容晓晓的体会更深刻了。
她每日都要查看庭前的树,叶子是不是快要落完了。
但凡望见南飞的大雁,她也要驻足仰视,朝天空发一阵子的呆,感受着归期的靠近。
吴皇赏赐给她的洛水行宫,离东都城稍微有点远,她只有在偶尔空暇时才能前去睡上一两宿。
偌大一个行宫,雕梁画栋无数,亭台楼阁密布,她却最享受躺在两张床上的时光。
一张床上,黎茵撕开了她的纱衣。另外一张床上,黎茵敞开了自己的心扉。
甚至那条冷僻的小巷,曾经是她不屑于野合的地方,现在是她喜欢靠在墙上发呆的地方。
有时她会后悔。泄欲又怎样?醉酒寻欢又怎样?只要黎茵进入她的身体,她可以不计较这些的。
但是更多的时候,她很庆幸。庆幸未来她和黎茵的第一次欢愉,将是完美的。完美到能够经受住余生无数次回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