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完脉,陶云澈视线移回,再一次投放在了蔺暖阳的脸上,而后,在她幽幽转醒的时候,坐正身体,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好半天没有动静,陶云澈有些沉不住气了,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一张小脸突然出现在眼前。蔺暖阳将身体折了近乎九十度,探身到他脸的正下方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车子晃得厉害,他立刻伸出手放在了前座的椅背上。她的头一下又一下地磕着他的手,细软的发丝带着温度,撩拨得他乱了心神,他的视线缓缓移动,落在了她的嘴唇上。
是的,陶云澈已经完全可以确定自己的心意,他喜欢上蔺暖阳了,他找到了这个世界上仅此一个的那个人。
“陶云澈,你脸红了。”蔺暖阳说着突然起身。
陶云澈闭上眼睛,平静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睁开,说:“车厢里太热了。”
蔺暖阳笑得有些得意还有些不怀好意,手指轻轻捅了捅陶云澈的腋下。他怕痒,座位离得太近没办法躲,只好抓住了她的手:“别闹。”
蔺暖阳看着陶云澈难得露出的大笑,说:“瞧你笑起来多好看,年纪轻轻的,别总是木着一张脸。”
陶云澈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蔺暖阳的手背,转头看向她的时候轻声说了句:“好。”
陶云澈将蔺暖阳送到医院门口便回了学校。其实今天他也不是没事,马上毕业,学校的宿舍很快就会收回,他很难得地在离医院5公里左右的旧小区租了一套一居室,原本想今天搬家来着,这一耽误时间便有些赶。不过好在他的东西也不多,之前也收拾了个大概,赶回宿舍又收了个尾,准备完全避过下班高峰期再走。
栾睿打从实习开始就搬离了宿舍,偶尔回去也是为了找陶云澈,听说他要搬家一下班就赶了过来。陶云澈不习惯麻烦别人,但太过客气也会伤了同学之间的情分,更何况自打他的身体情况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许多人都在背后议论,也只有栾睿对他一直是正常的,虽然嘴上从来没有说过,但他对栾睿是感激的。
行李看着少,但也装满了后座和后备箱。两人用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卸车,运到房间,又归置好,再简单打扫一下卫生,这装修简单略显破旧的小房子便有了小家的味道。栾睿跑回车里将提前买好的肯德基取了回来,两人坐在小小的餐桌前狼吞虎咽,不一会便吃了个精光。
“我今天又是借车又是帮你搬家收拾的,你打算怎么谢我?”栾睿靠在餐椅上,一副累瘫了的样子。
陶云澈手上没停:“你想我怎么谢你?”
栾睿说:“我要求不高,你给蔺暖阳写材料带上我一个。”
陶云澈转头看栾睿,笑道:“这听起来好像不是感谢,更像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栾睿咧嘴一笑:“我喜欢干就是感谢。我就是怕你多想,以为抢你功劳。”
陶云澈摇摇头:“这样更好。一来时间能缩短,二来有些细节咱俩可以商量着来。”
栾睿一打响指:“就这么定了!”
陶云澈将垃圾处理干净,看了一下时钟,说:“我得去趟医院,你方便捎我过去吗?”
“你不累啊,好不容易换休又忙活了一天,在家睡大觉不好吗?”
“我有点不放心。”
“阿姨还不配合?”
陶云澈含混地答了一声,就着话题说:“我在考虑要不要把她送到师傅那里。”
栾睿叹了一口气:“要我说吧,你就不应该管她,她拖累你够多了!明明知道你身体有病刚出生当天就狠心把你丢在厕所,这是一个当妈的该干的事儿吗?生病没依靠了又非得把你要回去,还气得你养父母差点和你决裂,这也不是人干的事儿!”
“我只求问心无愧。”陶云澈平淡地说。
栾睿看着陶云澈站了起来:“行吧,知道你早已有了主意也劝不动,阿姨这一受伤身体状况更差了,要是真打算去就趁早。”
陶云澈点点头:“谢谢!”
“说这些做什么!走吧!”
陶云澈在医院门口下车与栾睿告别,他先去办公室打印了妈妈的全套病例,又去了六楼敲响了蔺董的病房门。蔺董一切正常,由钟守意陪着,两人脸色都不好似乎刚争执过,蔺暖阳却不在。他例行问了情况,临离开的时候蔺董问:“你不知道阳阳不在?”
陶云澈摇摇头,欲盖弥彰地说:“我回来拿点东西。”
“什么东西这么要紧?”蔺董笑道,见陶云澈面露窘相,忙又说,“她应该在公寓里,要是想找她打个电话或者发个微信问问好了。”
陶云澈沉默片刻,突然说:“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蔺董奇道:“住院登记时家属联系方式留的就是她的电话啊!”
陶云澈说:“那不礼貌,毕竟没经过她的同意。”
这下连钟守意都要看不下去了:“你可真是个实在孩子!”
蔺董也很无奈,立刻拨通了蔺暖阳的电话,一接通便打开了免提,说:“小陶医生找你找不到,你怎么连个联系方式都没给他留?”
蔺暖阳正歪在沙发上看书,说:“我记住他的电话了,有事我给他打不就有了吗,这几天总在一块也没机会用电话不是?”
蔺董故意问道:“你怎么知道他电话的?”
“住院那天我陪你去针灸,薛教授办公桌上贴着一个通讯录,我就记下来了。”
“学着点!”钟守意小声对陶云澈说。陶云澈红着脸将头瞥向了一边。
蔺董故意又问:“那你还记谁的了?”
“就他的,没事我记这么多电话干嘛?!我哥是不是走了,走了我就让小詹哥回去陪你。”
一听“小詹哥”三个字陶云澈立刻看了蔺董的手机一眼,蔺董很轻易便捕捉到了,说:“走了,你让詹野过来吧!赶紧给人家小陶医生打个电话,他找你。”
“知道了。”
陶云澈赶忙摆手:“不,我不找她,我只是过来看看您。”说话间,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当着蔺董和钟守意的面也不知道该接不该接,就那样看着手机手足无措。
钟守意笑得更开心了:“接吧接吧,阳阳最讨厌别人半天不接电话。”
陶云澈一听赶忙向他们告别接起电话出了门。蔺暖阳的声音立刻从电话里传入到耳中:“你找我?”
陶云澈支吾片刻,说:“关于我师傅的事。”
蔺暖阳说了声“稍等”,陶云澈听到了听筒被什么捂住的声音,仔细听才能听到里面隐隐传来告别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听筒又恢复了正常,便听蔺暖阳说:“我给你个地址,你到我这边来吧,正好我有东西给你看。”
陶云澈想都没想立刻答应。挂掉电话,蔺暖阳的微信好友请示便发送了过来,通过之后,对话框里出现了一个定位,紧接着是楼层还有门牌号。陶云澈立刻坐电梯下楼,跳进了医院门口靠活的出租车里。
小区一共就六栋楼,全是小户型公寓,位处黄金地段,看管理和绿化以及来往的车辆,面向人群应该是高收入单身金领。小区隐私性较强,进门的时候门卫先给蔺暖阳打电话确认,上楼的时候还需要她下楼打卡才可以进单元门和乘坐电梯。
站在楼下,陶云澈其实有些退缩,他顾虑得太多,流言、教养都没有办法让他在夜晚去一个单身女人的家,但当看到蔺暖阳跑出单元门的那一刻,这些想法又神奇般地消失了。
进了门,陶云澈抬眼去看,房间里面陈设简单,很干净,装潢以黑白灰为主,不太像一个花季女人的家。
蔺暖阳从鞋柜中拿出一双男士拖鞋:“我爸的,不介意吧?”
陶云澈摇头,换上拖鞋走进客厅,左右看看,客厅里没有沙发,连张会客椅都没有,也不知道该不该坐,该坐在哪。
蔺暖阳跑上二楼很快抱了一个笔记本电脑下来,下巴向客厅飘窗的方向抬了抬。陶云澈顺手接过,和她一起坐在了飘窗上。
“今天薛教授给我爸打电话的时候提到你们曾经做过一个关于针灸、推拿是否可以提高临终病人生活质量的课题,我觉得这个课题可以在馨阳临终关怀方面推行一下,之前我在网上找到过一些资料,但大多笼统,你帮我看一下?”蔺暖阳说着将笔记本电脑递给了陶云澈,起身给他倒了杯水,又问,“你吃晚饭了吗?”
陶云澈从电脑后面抬起头:“吃过了,你还没吃?”
蔺暖阳指指玄关处的灯:“房子买了一直没住,玄关的声控灯不知道怎么老出故障,物业来修半天。我也没顾上吃,你要是饿就一起。”
陶云澈笑着摇头:“你吃,我吃过了,不饿。”
蔺暖阳也不和陶云澈客套,跑到厨房简单吃了几口饭又坐回了飘窗上。
“这个项目全集团没有人支持就是因为临终关怀,他们认为疗养院就应该以养老或者休闲疗养为主。就连我们之前的选址也是因为临终关怀这一块被周围居民排斥,当时闹得很厉害。”
“可以理解。现在好多医院都有临终关怀病房,这里不是发达城市,抛去感情因素,很多人的观念比较守旧,认为只有守着临终的人才能安心,弥留之际送到陌生环境不道德。而且,活人太多避讳,觉得总遇到亡者不吉利。”
蔺暖阳一副完全不能理解的模样:“人都难免一死,我只是想让他们在离开之前活得更有尊严。”
陶云澈听出了蔺暖阳的语气赶忙安慰道:“我们不与活着的人纠缠,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你的这些资料我看了个大概,怎么说呢,有的是事实,有的有夸张成分在里面。比如这些。”说着他将笔记本电脑放到两人中间,指着一些材料一一为她讲解起来。
蔺暖阳听得很认真,中途又跑到楼上拿个小本记了些什么。见她像小学生那样认真,他也把写了一半的关于针灸治疗方面的资料从网盘里下载下来,详细解释给她听。两人完全忘了时间,直到外面下起小雨,蔺暖阳一看时间才惊呼道:“天哪,一点多了!你明天上不上班?”
“下午班,没事。”陶云澈起身准备走,“我先回去了,你赶紧好好休息。”
“等一下!”蔺暖阳突然拉住了陶云澈的手腕,看一眼落地窗外的雨说,“干脆,你别走了,一楼有客房,明天吃完午饭咱俩一起去医院好了。”
陶云澈的脸上明显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任由她冰凉的小手握着,没动。
蔺暖阳看着他的表情故意逗他:“你不会怕我对你图谋不轨吧?”
陶云澈笑着反驳:“你一个单身女孩子,不应该怕我会对你图谋不轨?”
蔺暖阳突然凑近陶云澈:“真的啊,我还以为你是禁欲系呢!”
陶云澈盯着蔺暖阳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真不是。”
蔺暖阳忍俊不禁:“好了不逗你了,我们是朋友啊,不用想太多。”
“我们是朋友?”灯下的陶云澈有一双熠熠生辉的眸子,因为蔺暖阳的话闪烁着耀眼光芒。
“你是第一个能让我变回到十年前的人。”蔺暖阳说着,松开了他的手腕,皱了皱鼻子,“好吧,我承认,我第一次住在这个房间里,有点怵。假如你能留下,我睡觉就踏实了。再说了,这个点,你们宿舍应该关门了吧?你是实习生,医院应该不会给你们安排宿舍,你不上夜班值班室也不好去,还是你在外面租房子?”
陶云澈不想撒谎,但有些不想放弃与她同处一室的机会,他想,以后这种机会也应该是极少的,挠挠头,说:“好吧。”
帮陶云澈拿好东西,蔺暖阳便上楼睡了。她脑子里全是疗养院的事,硬件、软件,器材、人员配备……想着想着压根儿顾不上害怕,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陶云澈走出浴室时发现蔺暖阳已经回自己房间。二楼卧室的两面墙是由两块巨大的玻璃组成,平时白色的窗帘是拉开的,这会儿已全部拉上。陶云澈不知道她睡了没有,也没敢去打扰,走进客房才发现,床上的被褥也已经铺好,旁边的角几上还放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
除了养父母,从来没有人为陶云澈做过这些,更准确地说,从他可以力所能及地做一些事之后,就没有人再为他做了。他能看得出来,蔺暖阳应该是被娇惯着长大的,这样的事只有她真的想做才会去做。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伤害过陶云澈,仅仅是这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举动,一下就温暖了他的心。这种被理解被信任的感觉真的太好了!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他没有感觉到任何不自在,仿佛已经住过很多次,所有的拘谨和顾虑全都消失了,躺在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陶云澈醒来的时候是早上九点,原本前一天搬家这天上午不值班就想睡个懒觉便没定闹钟,生物钟似乎也乱了,比起平时起晚了足足两个多小时。二楼房间的窗帘已被拉开,房间里没有蔺暖阳的踪影。靠门口开放厨房吧台式餐桌上放着一个空杯子,上面贴了一张淡蓝色的便利贴。
“蒸锅里有小笼包和鸡蛋,电饭锅里有粥,我出去一趟,一会回来,如果没事就在家等我。”
陶云澈不自觉地弯了嘴角,盛好饭坐上高脚椅吃起了早餐。
从记事起,陶云澈睁开眼的那一刻脑子里就会涌现出那些摆脱不掉烦恼。小的时候是他的病和同学的嘲笑,等长大离开家乡,又多了经济压力和对未来的迷茫。这间并不属于他的房子就像堡垒,将所有的烦恼阻挡在外,让他用早餐的时间充分享受了一份难得的宁静和轻松。
陶云澈特别不想离开,他知道,只要一打开这扇门,那些无穷无尽的纷扰就会海啸一样扑来,瞬间就能将渺小的他淹没。那一刻,他明白了,夸张点来说,这个名叫蔺暖阳的女人就像普度他的神,可以带他脱离苦海,找到自我。哪怕只是短暂的。
手机铃声响起,陶云澈一看来电显示赶忙接通。
陶云澈一直觉得他无论做什么都特别艰难,曾经甚至一度以为自出生起上天就将他的幸运全部拿走,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只是他的幸运还没到降临的时候。这通电话是教授的,他说,院长通知他,确定陶云澈留院了。
这对于陶云澈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前一段时间教授曾极力推荐,院里的态度总是模棱两可,眼看就要毕业,他已经习惯性地放弃希望,没想到又看到了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