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乌云密布,闷沉闷沉的,看样子要下雨了。
沈秋白独自坐在院中吹着埙,定定地望着前方,眉眼之间似有化不开的愁绪。
埙声呜呜咽咽随风飘向天际。
柳云暮从屋内走出,拿了件披风给他披上。
沈秋白放下埙看向他,扬起唇角淡淡笑了一下,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自己旁边,然后将身上的披风拿下来又给他披上。
一时之间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这样静静地待着。
柳云暮覆上沈秋白的手,担忧地看着他,而沈秋白反手紧紧回握住他,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后垂下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刚才梁若轩又派人来请沈秋白入宫,说是梁帝不行了,求他入宫去见梁帝最后一面。
不曾想沈秋白面无表情地听完后转身就走,留下传旨的人在前厅里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而他却躲在梅苑里独自哀恸伤悸。
是的,哀恸伤悸。
或许别人看不出来,但柳云暮知道其实他心里很难过,很痛苦纠结……
最后柳云暮深深叹了口气,轻轻摩擦着他的手背,柔声说道:“去看看他吧。”
“为何连你也这样说?”
沈秋白没有看他,还是垂着双眸看着桌子上的埙,嘴角勾起一抹自嘲般的苦笑。
“你嘴里说着恨他们姓梁的,但你有没有想过,夫人也姓梁啊,”柳云暮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双手环住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腰间,一字一句道:“沈秋白,去见他最后一面吧,我不想看到你以后后悔痛苦的样子,一点也不。”
沈秋白双臂紧紧搂住柳云暮的腰身,眼底划过一丝犹豫,良久,他才轻声道:“柳云暮,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学骑马的时候,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将腿摔骨折了,昏迷了一天一夜,还发高烧,可当我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陈伯,也不是皇祖母,而是他。”
这个他指的是谁,答案自是不言而喻,柳云暮抿紧了嘴,继续听他往下说。
“我看见他满脸的担心关切,可当我眨了眨眼后,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肃穆,那时还以为是自己不清醒看错了,但后来侍候的宫人告诉我,是他照顾了我一整夜,白天下了朝处理完政务后便急忙赶过来看我,还亲手喂我喝药,从不假手于人,在我高烧惊悸的时候哄我……”
“那时就连梁若轩都说很羡慕我,还问我说,要是他骑马把腿摔断了,他会不会像对我一样来对他。”
说到这里,沈秋白忍不住轻笑出声,柳云暮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两个还没马高的小孩坐在一起绞尽脑汁想怎么得到大人的关注,顿时也觉得有些好笑,没想到平时再正经不过的人,吃醋吃到这个地步,居然会产生这种天真荒唐的想法。
“……但是后来我便慢慢感觉到,他有时对我很好,有时却又很讨厌我,对我忽冷忽热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去问皇祖母,皇祖母也只是告诉我,说他处理朝中事务有时候心情不好,让我不要在意,别放在心上,但我能感觉到,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
柳云暮好像看到了那时候的他,内心敏感又懵懂,小小年纪不明白自己的舅舅为何这样,便跑去问他的皇祖母,可这些大人都没有说出实情,告知他真相,就这样将他蒙在鼓中二十多年。
他小时候是那样敏感,又没有双亲陪在身边,最后竟还能长成如今这副模样,换句话说他没能“长歪”已是实属不易,可这个人偏偏还心大的很,好像什么事在他面前都算不得什么。
他闭上了双眼,喃喃而出那个令他珍重又疼惜的名字:“沈秋白。”
沈秋白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轻轻拍了拍柳云暮,像是在告诉他自己没事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他似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轻声道出一句话,可与此同时,“轰隆隆”的雷声炸响于空中,一阵风刮过,好似也裹挟着他的那句话吹向远方,柳云暮没能听清楚。
虽然没听清,但柳云暮心里早已知道他所做的决定,只是将沈秋白拉起来,漂亮的桃花眸望进他的眼底,一只手轻抚了下眼前人的脸颊,应道:“好,我陪你一起。”
沈秋白握住柳云暮的手,将脸贴在他的掌心里蹭了蹭,从喉咙里逸出一声“嗯”。
……
“陛下,太子殿下,”殿前的小太监一路小跑进来,气还没喘匀,便急匆匆地禀告道:“小,小侯爷他……”
闻言,梁若轩惊喜地睁大了双眼,梁帝强撑起病体朝那个小太监身后看去,却还是没看到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眼神瞬间变得黯淡下来,胳膊一软,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床上。
“父皇!”
梁若轩本在喂梁帝喝药,见此情景,不禁惊呼一声,急忙放下药碗上前查看,确定他只是体力不支后,方才狠狠松了口气,皱眉扭头责怪道:“有话好好说,小侯爷到底来……秋白?”
那小太监听到梁若轩不悦的问责,跪趴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随后便听到上方传来诧异又不可置信的问话,余光一瞥,身旁果然多出一双黑色的靴子,小太监有眼色的退了出去。
沈秋白淡漠地看了梁若轩一眼,便将视线转移到床上紧闭双眼的梁帝身上。
一年不见,他老了许多。
若是用两个词来形容他,瘦弱枯槁、油尽灯枯,那真是一点都不为过。
从前满头黑发中只掺杂着些许白发,如今倒是反了过来,身体也是瘦弱不堪,像是只有一张皮包裹着骨头一样,因为太过虚弱,皮肤都变得松弛不已,额前散落下来的几缕白发,眼尾挤在一起的皱纹,手背上的皮肤松弛到看不见经脉何在……
眼前的种种,都无疑昭示着这个曾经威震四方的帝王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即将迎来他人生的最后一刻。
沈秋白别开脸不忍再看,为什么见了他这副样子,自己还是会难过?
不应该是这样的!
是他害死了父亲,逼死了母亲,应该要恨他的!
对,应该要恨他,都是他的错!这一切都是他罪有应得!
可是……他也是自己最后的亲人了啊!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父皇,父皇,秋白来了,您不是想他吗?他来了,他终于来了,您快醒醒……”
梁若轩俯身试图叫醒昏迷中的梁帝,而沈秋白站在那里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不多时,梁帝悠悠转醒,睁开浑浊的眼睛,听清梁若轩的话后,慢慢扭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人。
他硬撑起身体,似乎有话对沈秋白说,但喉咙里像是被痰卡住了一样,只能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招手示意他上前来,梁若轩也用恳求的眼光看着他,可沈秋白丝毫不为之所动。
“……秋……白……孩子……”
虽然模糊不清,但梁帝还是艰难地说出了这几个字,随后便忍不住大咳了起来,咳得脸都苍白不堪,可他的一只手还在往外伸,努力的想要去触碰沈秋白,哀求地看着他……
沈秋白攥紧了拳,心里一阵抽疼,眼前走马灯似的划过从前他待自己好的那些场面,但心底深处又在谴责自己。
这一刻,他只觉自己像是被撕裂了成两个人一般,一个想接过他那只枯槁的手,陪他走完最后一程;而另一个却在恶狠狠地阻止,说这一切都是他活该,是他罪有应得!
沈秋白被这声音吵得头疼不已,心痛难忍,最后捂着脑袋低吼一声,大步跑了出去,丝毫不顾身后梁若轩的挽留与恳求。
梁帝望着沈秋白跑走的背影看了很久,久到连自己什么时候倒在床上的都不知道,眼睛却还望着他消失不见的方向。
突然他勾起嘴角笑了一下,眼尾顺势滑落一滴浊泪。
罢了,罢了……
沈秋白跑出去的时候,外面下了很大的雨。
他如同逃跑般逃离了那里,那个让他窒息,喘不过气的地方,眼前都是他哀求可怜的眼神,耳边都是他的声音,沈秋白再也受不了了。
等到他快跑到宫门口,已经看到柳云暮的时候,太监高呼大喊的声音一直从殿前传到这里,传到他耳边。
“陛下驾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