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S书店在一家戏剧艺术学院旁边的街道上,挺拔的梧桐,成群的鸽子,还有砖红色的百年建筑,徜徉在门口就宛如走进了十八世纪。
书店很温馨,读者很安静,其中有一个环节是我为大家朗读书中的一些内容。
这是当地的传统。一百多年前,即使简奥斯汀那样的大作家也不能拒绝给读者朗读,郑薇和我当然会欣然同意,就算我的英文带着口音。
简短交流后,大家开始排队找我签名。
我接过一本新书,打开扉页,签名之前按惯例问,“hi,what’s your name?”
“肖维。”对方说着中文,还是稚嫩的童声。
我抬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面容酷似肖之南。
有些失神,目光在人群中轻扫,“你好肖维,你一个人来的吗?”
他指了指斜对门的艺术学院,“Uncle陪我来的,不过他刚去那里看展了。”
看了看后面排队的人们,我没有跟他说太多,匆匆在书的扉页上写下“祝肖维小朋友健康成长”这样的句子,然后签下自己的名字。我把书双手递给他,“你喜欢这本书吗?”
他接过书,很有礼貌地说了声“thank you”,然后腼腆笑笑,“应该会喜欢吧。”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其实,这本书是Uncle给我推荐的。”
说完,他转身走到一边,把位置让给后面的一家人。
活动很快就完成了,读者们陆陆续续散场,我和郑薇一边收拾,一边和书店老板Frank聊天。
这是我第二次见Frank。
第一次是跟格桑一起来伦敦的时候,Frank作为博物爱好者正好也在皇家地理协会的活动现场,他坐在我旁边的位置,听说我是一名亲子博物作者,主动交换了名片。所以,当邀请方把读者见面会可选的书店地址发给我的时候,我毫不犹豫选了Frank的书店。
世界有时候就是很小。
一起合作了两天,Frank不再掩饰他喜欢揶揄人的习惯。
聊天间隙,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门口,“hi ms wu,I think a gentleman is admiring you.”他用眼神示意,轻声说,“there.”
我顺着他眼神看过去,陈铭宇微笑着对着我挥挥手,旁边站着肖维。
我看了看Frank,三十来岁,身形挺拔,面容英俊,不由掩嘴凑到他耳边低声说,“he is my friend…and actually,he likes boys more.”
Frank双眉轻挑,“Really?let me tell you a secrate…”他也低声对我说,“so do I…”
陈铭宇朝我们走了过来,他大大方方和Frank握手,彼此逗趣了一番,Frank很开心,他送了肖维一个益智立体拼图,然后随我们走到门口,目送我们离开。
郑薇的大学闺蜜在伦敦定居,她按计划赴约,先跟我们告辞了。
陈铭宇则带我们到了停车场,肖维上了后座,打开车窗看着我俩站在车边说话。
陈铭宇建议,“一起吃个饭吧?”
我看了看时间,“还早呢。”
“要不去喝杯咖啡?”
我看了看肖维,对他笑笑,顺着陈铭宇的口吻唤他的英文名,“wesley,你想陪我们喝咖啡吗?”
肖维摇摇头,他提醒陈铭宇,“Uncle,你答应了daddy要辅导我写作业的呢?”
陈铭宇一拍脑门,“哟,差点忘了……哎,作者亲自辅导你写读后感好不好?”
“ms wu,可以吗?”肖维仰着脑袋看我,眼神里有期盼。
我突然接了个陌生的任务,有些底气不足,“wesley,我能帮你什么呢?”
肖维笑笑,眉眼像极了肖之南开心的样子,“I think I can interview you at home.”
陈铭宇一听,忙帮我拉开车门,“哎,这个安排真好,wesley我跟你说,你的作业绝对是唯一一个还有作者访谈的,这可太难得了,wesley,你今天赚到了。”
“wesley,可我不是很想去你家哦。”
肖维看了看陈铭宇,有些不明所以。
陈铭宇微微皱眉,也想不出什么说辞,只好实话实说,“她是你daddy的前女友。”
我的表情一定石化了,只得一脸尴尬地对肖维笑笑,不想肖维倒是很不在意的样子,“ms wu,没关系的,daddy今天不在家。”
陈铭宇赶紧补充道,“他爸在美国出差呢。”
“家里就我和Nanny。”肖维补充道,生怕我不相信。
“Nanny是管家。”陈铭宇解释道,“我也是来这边出差的,顺便看看姨妈,昨天肖之南说wesley一个人在家里无聊,让我周末带他去市区转转,我就替他遛娃了。”
他俩极力邀请,我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坐到肖维身边,由着陈铭宇把车子往郊区开。
“wesley,你弟弟呢?”
“mummy带他在意大利参加柔术比赛。”
“哇,你弟弟会柔术?”
“我也会啊。”肖维还是个孩子,说起来就会滔滔不绝,“我比他级别高,年底还要去日本比赛呢。”
“哇,wesley你这么厉害?”
肖维抿嘴笑笑,对我的夸赞坦然接受,他还拍了拍陈铭宇的肩膀,“Uncle,我跟你说,daddy已经打不赢我了。”
陈铭宇一点儿都不奇怪,“他老了,当然打不过。”
“daddy可不这么想,他觉得是自己没时间练。”
陈铭宇哈哈一笑,“练也是没时间练,老也是老了。”
肖之南在郊区的别墅对我而言并不陌生,从那门廊缓缓走过,站在那面全身镜前,我好像能看到十年前的自己,正值盛年却心事重重,眼神里充满着对未来的迷惘。
“ms wu?”肖维站在楼梯上喊我,“书房在上面。”
陈铭宇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专心打电话,我只得一个人随着肖维上楼。
管家Nanny很快就送上来茶点,并对我表达了热情洋溢的欢迎,只可惜她的口音太重,我没法全听懂,反应有些迟钝。
等Nanny下去了,肖维对我笑笑,“Nanny是苏格兰人,她刚来的时候我也听不懂她的话。”
他的善解人意不着痕迹,让我微微惊讶他超出年龄的心智。
原以为肖维比灵儿小不了几个月,应付他的提问应该很轻松,但实际上,他第三个问题就把我难住了。
“ms wu,如果自然有思想的话,他们会怎么看待人类的贪婪?”
灵儿不会问这种问题。她还只关心城堡里女王的皇冠是什么做的,什么时候能再去自己喜欢的冰激凌店选新口味,当然,跟周晓枫讨价还价的时候,她的思维也可以达到一定的深刻,只是这种悲天悯人的自觉是绝对没有的。
我目光扫过wesley身后堆得满满的书架,各国文字都有,多半都是厚重的经典之着,内心不觉有些发虚。当然,成年人有成年人的狡猾,当答不出问题的时候,我们擅长把问题抛给孩子自己。
“wesley,你为什么觉得人类是贪婪的?”
肖维看起来稚气未脱,眼神已经很有些犀利,他对我的反问感到惊讶,“难道不是吗?”
其实学问不够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自欺欺人才是最难堪,我深呼吸,决定坦诚相待。
“wesley,我也觉得人类是贪婪的,我只是很奇怪你这个年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论?”
肖维抿嘴笑笑,“上周,我们文学课的老师让我们讨论人类的贪婪,我看了一些书,想跟你也讨论讨论。”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老师在引导,并非他年少老成。
肖维对自然和哲学很感兴趣,所幸我在这方面稍有涉猎,否则脸丢大了。陈铭宇上楼来喊我们吃晚饭的时候,我们还在为达尔文主义是否应该被奉为圭臬辩论,我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差不多动用了自己的半个知识库,实在有些汗颜。
饭后,肖维上楼继续做功课,陈铭宇领着我在后院散步。
我还在为肖维小小年纪就具有的思辨能力感到震惊,不禁问道,“wesley上的是什么学校?”
陈铭宇想了想,“好像是一所私立学校,就在这附近……肖之南两个孩子都在这个学校上学,当初肖家置业也是看中了这个学校。”
“类似伊顿公学那样子的?”
“具体什么样子我也没有仔细问过,但应该很不错。”他稍稍走在我前面,回头看了我一眼,“怎么,你对这个学校感兴趣?”
灵儿现在就读的国际学校虽然沿用了英国私立学校的体制,但从教学效果来看,显然是天壤之别。
“学校不错。”我很肯定地答复。
陈铭宇轻笑,“有没有想法带孩子们来这边上学?”
我摇摇头,“太不现实了。”
“听唐湘杰说,周晓枫现在已经实现了财务自由,你们可以在全球范围内给孩子选择最好的教育资源……但是我估计你不会这么做。”
我哈哈一笑,“这么笃定?”
“你这个人啊,很重视传统。”
我也不否认。学校当然有参差之分,但灵儿能在戏台上咿咿呀呀唱兰柳秋花这件事情,伦敦再好的贵族学校也很难做到。
这栋房子的后院连着一条小溪和一片小树林,不知不觉就走了很远,看天色渐黑,我想回酒店。
陈铭宇犹豫了一会儿,“天都黑了,就在这里住一晚吧……”
我看他好像并不把我当外人,有些好奇,“你们有钱人……都这么大度吗?前女友都可以留在家里过夜?”
他一愣,“我没想这么多,只是觉得他都已经在回伦敦的飞机上了,为何不见上一面再走?”
我摇头如拨浪鼓,“周晓枫……”
“周晓枫之前在上海找肖之南打了一架是不是?”
我诧异,“你怎么知道?”
“唐湘杰说的。”陈铭宇笑了笑,“说实话,换了是我,我也会把肖之南打一顿,你知道我最佩服周晓枫什么吗?他居然打赢了!”
我瞠目结舌,半天才回过神来,“所以,我来的路上就说了,不要告诉他……”
“不是我跟他说的,是wesley刚拿到你的书就给他发信息了,小孩子嘛,第一次拿到中文签售的书,忍不住要跟父母分享一下的。”
“……”
在我的一再坚持下,陈铭宇还是送我回了市中心的酒店。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郑薇参加了在伦敦当地举办的两场书展,又去了曼切斯特和伯明翰举办了读者见面会,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我们沿途旅行了一番。
经历了漫长的孕产哺乳期,郑薇对这次英伦之行非常期待,所以攻略做得很详细。去往湖区的火车上,郑薇突然问我,“一荻姐,你在英国有没有什么想见的熟人?”
我看了看窗外的广阔牧场,坦然道,“熟人倒是有,只是不想见。”
“什么样的熟人会不想见呢?债主还是情敌?”
我哈哈一笑,“你的想象力很丰富……可惜都不是。”
伦敦最后一晚,肖之南打了我的电话,他在酒店大堂,说是要替wesley转交一件礼物给我。
我本已躺下,如此一来,只得换了衣服下楼去见他。
数年不见,他还是没什么变化。
我们坐在大厅角落的沙发上,一起喝了两杯苏打水。
他把手里的礼品袋递给我,“这是wesley给灵儿准备的礼物。”
我接过袋子,里面有一本书,一封信,还有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那个小盒子,里面是一枚胸针,胸针上有一颗浅绿色的橄榄石。
我拿起那枚胸针,“灵儿……好像还不会用胸针。”
“胸针是我送给你的。”肖之南看着那枚胸针,“上次在北海道,我看你喜欢用披肩,觉得胸针应该很适合你。”
我把胸针放进那个小盒子,再把盒子还给他,“书和信我带回去,这个我不要。”
肖之南握着手里的小盒子,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一荻,你不记得这颗橄榄石了吗?”
我怎么会不记得?那是我送给肖之南的第一份礼物。
他把小盒子重新放进礼品袋,“就当我物归原主好不好?”
想起周晓枫把项链扔进马桶的样子,我还是把盒子掏出来重新放到他手上,“之南,这个胸针带回去,我怕……我怕我老公误会。”
肖之南微微挑眉,“周晓枫管你这么多?”
我不由失笑,“他别的不会管,就是很针对你。”
“你就说你自己买的。”
“我……不会说谎。”
“那你就直接跟他说是我送的。”
“那……”
“他有本事来伦敦找我。”
“之前在上海……”
“那只是我不想把事情闹大,让着他了,不然怎么会白白挨他一拳?”肖之南说得有些激动,他脱了外套,还要撸起袖子,仿佛周晓枫就在门外似的,“我问你,难道就因为我们之前是男女朋友,这辈子就连面都不能见了吗?”
“能啊。”
“那你为什么总要回避我?”
“避嫌嘛……你老婆不在意吗?”
肖之南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周晓枫但凡有我老婆一半的气度,我至于要这么辛苦才能见你一面吗?”
若不是当年我见识过那么多有钱人,了解过他们的所思所想,不然很难做到对肖之南这样的言论波澜不惊。世界是折叠的,三观这种东西在不同的空间有不同的定义,我只能墨守自己的成规,并不能强求他人的改变。
我看着他较真的样子,“能有多辛苦呢?你是走过来的吗?”
肖之南知道我又开始敷衍他了,“不想跟你开玩笑。”
“之南,我都四十岁了,可为什么我每次见到你……你好像还停留在20岁呢?”
肖之南先是一愣,随即哈哈笑了起来,“我在20岁的时候遇见你,我就为你停在20岁。”
“哎呦,你赶紧别说了,我这老心脏要蹦出来了。”
“老什么老,你在我心里一直18岁。”
“老了就是老了,你说得再好听也没用。”
肖之南抿嘴笑笑,“以后不管你多少岁,只要见到你,我还会这样说。”
“好吧好吧,你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只是我得上去睡觉了,明天一早还要赶飞机呢。”
肖之南随着我站起来,把手里的小盒子塞到我手里,“灵儿很快就是大姑娘了,这枚胸针就当是我为她预备的,好不好?”
这个理由听起来不容拒绝,我不再跟他推托,送他走到酒店门口,“晚上开车小心点。”
肖之南穿好风衣,在昏暗的路灯下停留了几秒,又转身走向我,“下次来伦敦,第一时间通知我,懂不懂?”
我点点头。
“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我再也不会为难你,但是,我至少是你的学长,对不对?”
“那当然。”
“还有,我会像欢迎你一样欢迎周晓枫,麻烦你转告他。”
我扑哧一笑,“他至少也是你的学弟,对不对?”
肖之南轻叹一口气,朝我张开双臂,“过来,抱一个。”
不等我犹豫,人已经被他拉到怀里。
他在我头顶轻轻说,“你一定要好好的。”
我在他胸前闷声说,“你也是。”
他很快就放开了我,“回去吧,外面冷。”
回到房间,郑薇满脸的兴奋,“一荻姐,大厅那位帅哥就是你不想见的熟人吗?”
“小妮子,别胡诌。”
“我觉得也是,这么帅的男人,怎么会不想见呢?”
我回过神来,“你怎么知道我跟他见面的?”
“牙刷不小心掉马桶里,我就下楼找前台多要了一根牙刷,然后就看到你俩了。”
“是我的大学学长,他儿子……就是在Frank店里找我签名的那个小帅哥。”
“哦,原来如此,大帅哥生小帅哥,基因没浪费……哎,可惜我家的小姑娘,一点儿也没遗传她爸的肤白貌美。”
“肤白貌美?”我脑子里浮现出郑薇老公的样子,肤白是事实,貌美就难说了,“小薇,我怎么觉得你在说反话啊?你的意思应该是,幸亏我家的小姑娘一点都不像她爸,是不是?”
郑薇哈哈一笑,“一荻姐你真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