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戏子的表演仍在继续。封疆大吏指着前方眼睛一亮:“围城有个缺口,我要快突围!”
他急忙跨上一只草扎的马,身体上下耸|动起来:“快跑,快跑啊!”旁边有人用铁板敲击石块,发出“哒哒哒……”有节奏的声音。
片刻后,封疆大吏一拍脑门:“糟了!我的女儿没来得及救走。不过现在保命要紧,顾不上啦!”
他从草马背上离开时,一个小孩戏子把那顶插着高高羽毛的毛皮帽子戴上。封疆大吏上去扶住小孩的手臂,把他按在了虎皮椅子上,单膝跪倒道:“大马汗国有新的大汗啦,大汗英明神武!”
别的戏子也都拜道:“大汗英明神武!”
封疆大吏转过身来,对观众说道:“我丢下的女儿年轻貌美,新大汗早已看上;我本打算让女儿做国后,就更能控制新大汗……可惜,事情不太顺心。”
说完,所有戏子都站成一排,向上位鞠躬执礼。郭绍抚掌赞许,接着厅堂上的大许官吏便抚掌叫道:“好!好!”
坐在席位上的萧思温等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已是十分难看。
一帮戏子就如小丑一样上蹿下跳,指|桑骂槐歪|曲事实,萧思温恨不得把他们全都杀光!他终于硬生生咽下了恨意,这时候自己一跳出来,就是把自己往浪尖推,一点好处都没有……与戏子当众争执?何况能争出个什么输赢,戏子表演的是“大马汗国”,有很多借口狡辩。
诛心的戏,萧思温真切地感觉到胸口上的冰冷,仿佛被一把利刃插在心口。
……演戏的戏子们搬起道具退下。这时宦官王忠转头看向上位,坐在旁边的符金盏也投去了目光。郭绍稍作犹豫,与王忠对视一眼。王忠微微一愣,便击掌两声。
一群身作舞衣的娇|娘在琴声中迈着轻快的步子上场来了。
站前面领舞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周宪。她的身段婀娜美妙,美貌艳冠群芳,厅堂中几乎所有人的目光从在她身上;她偶然一瞥,看的人只有郭绍。
不过其中有一个宾客萧思温,注意的却是另一个小娘,因为她是萧燕燕。萧燕燕不再是秃顶发式,打扮已与中原女子无异,只不过面貌变化不大。
萧思温端坐在那里,依旧一言不发。即使如坐针毡,他似乎也没别的办法。萧燕燕在转动舞姿时,也在看萧思温,她分心之下明显跟不上别人的节奏。
郭绍坐在上位,若无其事津津有味地观赏着舞蹈。舞台上纵有百般悲欢离合、纵有感情交织,他并无必要感同身受。
清脆的琴声、起伏的旋律,轻快的舞姿随之挥洒。郭绍不懂音律符号,但听出了这幽美的丝竹声虽然清脆,却既不悠扬又不恢弘,它的节奏很快,变化多端又一气呵成,仿佛有种神秘而紧张的气息蕴藏其中,且演绎得十分优雅。
这首曲子是郭绍第一次听到,心里猜测是否出自周宪之手。
郭绍不禁好奇,难道周宪已看出此番议盟暗藏的凶险、恩怨,以及背地里那些操|纵?所以此曲竟显得如此契合气氛。
他一边猜测那微小的心思,一边注意着周宪,就好像平静水面的一圈圈小小涟漪,稍纵即逝。
就算郭绍是个外行,也能看出周宪的舞姿与一般舞姬全然不同,她并不靠不断凸出美貌和身材来增加观赏性。相反她的动作和韵味浑然一体,表现的不是胸和腰身,却是意境。
郭绍兴致盎然,希望从这个时代最高超的舞蹈艺术中看出一点门道。他有自己的方法,那便是拿周宪和她旁边的舞姬对比。
气质和姿态差别很大,还有表情,她不仅在用舞蹈动作表现,那目光也随之变幻。身心的投入让周宪的舞很有灵魂。
郭绍还喜欢她眼睛里不经意流露出的感染力、身体里蕴含的力气。别看她的裙摆如此飘逸、身体如此轻盈,这样的快舞运动量非常之大,更需要力量和速度让动作不会软绵绵……显然相比那些浅薄的小娘,郭绍更欣赏周宪的丰富和敏感。
难怪无论今古,人们常会沉迷于声、色,确实有其让人着迷的地方。
一曲舞罢,郭绍仿佛觉得自己的身心都被弹过一遍,十分受用。周宪带着一排舞姬款款上前,屈膝向郭绍和金盏行礼,周宪的气息有点沉|重,与刚才在舞台中表现的轻盈轻松有些不同,她款款道,“妾身等献丑了。”
郭绍随口道:“曲子和舞都十分应景。”
周宪抬起头,意味深长地投来一个眼神。
这时宦官王忠站到前面来,说道:“多谢周夫人与萧娘子亲自献舞,让大伙儿大饱眼福。”他指着一排舞姬里的一个小娘道,“这位便是辽国使节萧使君之女,萧绰。”
厅堂上顿时哗然,议论声随之充斥此间。人们原来关注着艳绝群芳的周宪,一下子目光几乎都投向了萧燕燕,因为她的身份在此时实在非常有意思。
萧燕燕的脸“唰”地红了,垂下头时耳|根也绯红,一副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的模样。而萧思温之前的羞愤已淡去,好一会儿眼睛里只有死灰,显得比较呆滞。
酒过数巡、两个节目演完,郭绍与符金盏便起身离席。郭绍御赐宴会常常如此,这样有个好处,皇帝暂时离席能让宾客们随意一些,想大吃大喝、想如厕、想休息的顾及都少了。
郭绍与金盏一起从堂后出来,沿着走廊进了一道月洞门。金盏便屏退了左右。
她双手握在身体前面,缓缓走着,依旧用舒缓的声音说道:“每次看了周娥皇的歌舞,我就会照照镜子,觉得她的美貌并不比我强多少。不过她有个我没有的长处,就是能歌善舞。”
“金盏乃皇后,何必与人比能歌善舞?”郭绍道。
金盏的眼睛似笑非笑,用半开玩笑的口气道:“我不是自贬身份,不过在有些时候,身份是最不能自持的长处。”
“什么时候?”郭绍小心问道。
金盏把玉白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指着郭绍的胸口,“让你动心的时候。”
哪怕是一些最微小的动静,也不能瞒过最关心自己的人。郭绍从金盏如月光般的目光里,感受到了醋意。
郭绍一面走,一面琢磨;虽然金盏说得那么轻松,好像午后的一次玩笑,但郭绍不敢大意,他太了解金盏了,这是她表达心迹的方式,总是那么润物细无声。
他很快打了个腹稿,诸如朕的一切都是彼此共同努力而来的,没有人能与金盏相提并论。但他马上否决了这句话。
他沉吟道:“有些心动,并不一定要用歌舞表现。我喜欢听金盏说话,胜过欣赏歌舞。”
果然符金盏的笑意更明显了些,她饶有兴致地问道:“我说话很有意思?”
郭绍稍停脚步,转身看着她的脸道:“不是说了什么话,而是说话的声音本身就有一种魅力。音色美妙,语气抑扬顿挫,节奏舒缓,富有味儿,就好像在听一首动听的艳|诗。”
金盏轻掩朱唇,笑道:“这么多年了,绍哥儿对付女子倒一点都没变。”
郭绍一本正经道:“朕只是实话实说。”
这时他察觉斑驳的树荫下似有一个影子晃过,他便回头看了一眼,见宦官王忠正在后面观望。郭绍便向王忠挥了一下手。
王忠躬身快步走过来,拜道:“萧燕燕想见她爹一面,奴婢本来拒绝了,但她又求奴婢来问官家。”
郭绍正稍加思索,金盏便先开口道:“让她见罢。”
王忠顿了一下,似乎确定郭绍不准备开口了,才抱拳道:“奴婢谨遵懿旨。”
王忠先倒退着走了好几步,这才弯着腰转身离去。
郭绍转头道:“想起朕当初的凶险,金盏的伤心担忧,还有在动荡中失去的兄弟,朕的怒火一直找不到出口。于是今日复仇之时,朕丝毫没有心软和怜悯。”
符金盏道:“萧思温彻底完了,不过他也是咎由自取。”
郭绍仰起头呼出一口气:“为身边的人、为自己出一口恶气,感觉还是很痛快的!”
那些在册子上潦草的谋划,时至今日办得差不多了,郭绍渐渐放松下来。他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座园林的亭台、草木、假山,一座弯弯的石桥架在池塘之上,建造得颇为美丽。
不过这些建筑,比皇宫还是差了点气势。
郭绍忽然开口道:“我觉得最好的宅子,并不是皇宫。金盏可知是哪栋?”
符金盏似乎没怎么想,就笑道:“当年我送你的那座别院?”
“正是。”郭绍赞道,“并非怀旧,我现在对原来自己攒钱买的铁匠铺面就完全不念想。”
他说罢伸手从符金盏的袍袖里找到了她柔软的手,握在手里。符金盏的脸上微微一红,侧目看了一眼周围的光景。宾客在前院,这里并无闲杂人等。她在人前确是一个十分端庄守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