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绍此番西巡不出国境,只沿着大周版图西北各地巡视,终点是灵州(银川平原)。此前魏仁浦等人就已派出官吏去灵州安排迎驾,以及与西北诸部联络。
此时魏仁浦拜别郭绍,提前离开大队,亲自前去灵州主持诸事。
皇帝仪仗大军人马随后缓慢继续北上,静难军节帅折德扆带上一队人随行,一路伴在郭绍身边,相处之下私交愈发熟悉了。
不两日,秦州雄武节度使王景父子赶到了军中,请奏面圣。
郭绍立刻在中军大帐接见。
王景已经七十二岁了,郭绍见他时,只见他步履蹒跚,体力明显不如五年前见面的时候。脸上也长了许多灰黑的老年斑,两腮陷进去,目光也有点浑浊。
“王老节帅免礼。”郭绍率先就免了他大礼,又道,“来人,赐坐,给王老节帅垫个软些的垫子。”
“老臣拜谢皇恩。”王景抱拳道,又转头道,“廷训,快叩见陛下,陛下待咱们王家厚恩呐。”
一个身穿戎服甲胄的年轻汉子忙跪在地上磕头,高呼万寿无疆。郭绍好言叫他平身,又赞了一句:“虎父无犬子。”
五年多前秦凤之战,郭绍除了与王景并肩作战,还见过他的长子,当时王景的长子头发都花白了。
而今日王景赶来面圣,带的却不是长子,而是幼子廷训。郭绍心里冒出一个心思,老人果然还是喜欢小儿子。
王景家同样是西北军阀,秦州那地方几乎算是大周版图的最西端,所以王景还有个差遣叫“西面都部署”。不过王景算是比较靠得住的军阀,因为和郭绍曾经一起打过仗建立起了情谊;郭绍灭蜀国时,王景在北路也是出力最大,所部十分卖命。
加上王景年纪又大了,所以郭绍语气很好很客气:“王老节帅高寿,不必亲自大老远过来的。”
王景叹道:“东京太远了,官家好不容易到西北来,这次老臣叫人抬也要过来见见官家的……岁数不饶人,这一次,或许便是老臣最后一回见官家了。”
郭绍听到这里,心里忽然竟是一酸。
他的声音也有点走样:“王节帅保重身体才好……”
周围的文武听到皇帝的声音,神情也为之黯然。
王景露出一个笑容,道:“生老病死,谁也免不了的。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老臣有机会提早来向官家道声别……”
他的笑容很复杂,有些许悲切又有些许无奈。他又说道:“只是有点遗憾,老臣戎马一生,东奔西窜,也没干出什么名堂来。如今官家要建树大业,老臣却跟不上了。”
郭绍听到这里,心里愈发难过。突然的悲伤,毫无防备,他不敢出声了……郭绍觉得自己枉为武夫,有时候他的心肠真是硬|不起来。
王景说罢转头看着自己的小儿子。
郭绍把他的眼神看在眼里,明白了王景的意思,其实王景此行最大的目的,是想把后人拜托给皇帝、让郭绍以后照看一下。
当着众人的面,郭绍是皇帝,他觉得自己手握的其实是公共权力,不能太顾私情的。他也不明说,只道:“王老节帅对国家的功劳,朕一直都会记在心里。”
他说完这句,便把目光转向王廷训,问王廷训练的什么武艺,读过什么兵书,问的很详细。那王廷训对答如流,口齿清楚,叫郭绍频频点头。
王景没有明说,郭绍也没提起。但是一切都在家常闲话之中。
王景的老脸也露出了欣慰之色。
言语了一番,郭绍又笑道:“此行朕要去灵州,让王廷训随朕一路罢。”
王景高兴道:“能为官家牵马执鞭,是廷训修来的福分,也能跟着官家长长见识哩。”王廷训又跪伏在地,磕头感激。
郭绍忙叫他起来。
……王廷训随驾北上,不多久,又有一些人请旨随驾。
凤翔军、彰义军、通远军、彰武军、保大军五镇节度使带着侍卫来到了行营觐见,请旨作为皇帝西巡的护卫。
这些人都是西北节镇,是大周部署在国境线附近纵深的武力准备,相比内地已经被削了大半权力、精锐抽调殆尽的节度使,这些节镇是有点真正实力的人,在各自的地盘上权力也比较独立。
郭绍准他们随行,沿途朝夕相处,逐渐熟悉。郭绍在此时算是比较好相处的人,因为很多古人在意的礼节细节他不在乎,也比较好说话;加上他也在军中混过十余年,谈起戎马中的事儿,与武将们很谈得来。
君臣相处甚欢,旅途上也没那么乏味了。
此时的制度和规矩不是很细密,武将们与郭绍建立私交,便能增加信任……就好像经常走动来往的亲戚,和不常走动的亲戚相比,情分会完全不同。
……
西巡还没动身时,魏仁浦和卢多逊早先已经安排了很多使者,在朔方找到当地向导,尝试联络诸部落。包括甘州回鹘、阿柴诸部、吐蕃脱思麻各部落、西面党项各部落;还有归义军曹家,以及西域诸部。
当然,这一片地区势力最大的党项李家不会落下。
枢密院的使者去夏州不太容易,除了夏州中部牧场和北面的草场,进入的沿路地形很多沟壑,极容易迷路。
好在定难军(夏州)各地的官府制度竟然比较完善,使者一行人很快得到了接待,并且由专人护送去夏州定难军中枢……周朝从未对夏州地区任命过官吏,这些官府和官吏,都是他们自己任命的;难怪朝中有人谈起夏州,称“虽未称国,而自其王久矣”。
使者担心记录了见闻遇到什么意外,让定难军产生猜忌,所以把沿途看到的东西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卢多逊弄到了西面地图回去,便得到了重用,使者们都明白的,所以干差事时十分上心。
定难军各地,比起亭台楼阁风物秀美的内地都市、是完全比不上的,乍一看粗糙贫困,房子很低矮,全是土房子,有的像土洞一样,有的则以动物的皮毛覆盖屋顶,看上去一块块像是破衣服打的补丁一样;只有少量的瓦顶房屋,听随行的党项人说那种住瓦房的人都有身份,惹不起。
但是,只要留心注意,夏州地区的党项人比较殷实,奢侈品少、可是牲口、粮食、铁器工具、盐等生活用度一样不缺,比一些内地有灾害的地方要殷实多了。
有的党项人髡发,有的和内地人一样束发,衣服更短小窄,看上去虽然明显与中原人的习俗不同,但也没相差到迥异的地步,交领等款式和农具都能找到中原的痕迹……据书上记载,党项是三苗之后,与汉人来往的时候很长,习俗还是受了汉家不少影响。
使者还有个感受,这些人明显不如中原百姓恭顺,礼仪也几乎没有,比较生野好斗。
不过带引使者的汉子名赤凌者,却是个开朗和善的人。他会说汉话,也十分健谈,一路上滔滔不绝。使者有时觉得聒噪,但也从他口中了解了不少党项人习俗忌讳什么的,大有裨益。
当然,大部分时候是说废话,使者也只能做出兴致勃勃的样子,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免得节外生枝。
赤凌正在口若悬河,一会儿说到什么山的传说,使者不感兴趣,一会儿又说什么女人……使者心道:老子到夏州来,可不是为了蛮夷女人。
“……她的头发乌黑,衣裳好似晚霞,肌肤像缎子。嘿,使者要是和夏州的人谈起她,肯定就能说到一块儿了。”赤凌面露红光,激动地说。
最后一句引起了使者的兴趣,心里琢磨有时能与党项人找到话题也不是不错的。当下便问,“实在抱歉,刚才我没听清楚,你说得是谁?”
赤凌一下子有点不高兴,但他确实是个爽朗的人,很快就释然道:“或许是我的口音不好懂?”
使者陪笑了一下。
赤凌便道:“大王(定难节度使,西平王李彝殷)的千金呐,你没听说过?”
使者心道:老子第一次到夏州来,从哪里知道?
使者嘴上却道:“孤陋寡闻了,让赤凌兄弟见笑。”
赤凌有些失望道:“天仙一样的人,中原的人从没听说过?”
使者:“……”
赤凌道:“那你在夏州牧场上多等等,要是看过一眼,就明白我说的。唉,我嘴笨,说不上来哩。”
使者心道:操,你嘴笨还那么能说,要是不笨会怎样?
使者道:“在下有公务在身,到了夏州,还劳烦赤凌兄弟禀报一下定难军军府,让西平王接见在下。此事若成,定有厚谢。”
赤凌笑道:“中原人就是死板。”
这时使者听到了山坡上一阵歌声,抬头看时,见山坡上一群羊跑下来,却不见那唱歌的儿郎。使者听不懂歌词,却从旋律声音中听出仿若一首情歌,有情意绵绵的感觉。
使者有些感触,倒想起诗经里窈窕淑女的歌谣。又想到前途未卜的使命,一股思乡之情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