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仰头,每次喝酒郭绍都看那偏殿门前的帘子,但再也没见到那拽地的裙袂。
一时间,郭绍竟然莫名有点怅然若失。
就在这时奴婢换了一只琉璃壶,又换上晶莹的琉璃杯。郭绍看时,只见那琉璃容器呈半透明,不如玻璃器皿透明,但更加细腻精致;里面装着紫色的液体。
“青州葡萄酿的。”符彦卿笑道。
卫王的鬓发花白,脸上爬上了老年斑,不过面相很端正,谈笑举止也颇有风仪,这个年纪了还能有如此雅趣兴致着实不是一般人可比。
郭绍赞道:“葡萄美酒,得夜光杯。”
符彦卿立刻便续道:“欲饮琵琶马上催……”郭绍又配合道:“醉卧沙场君莫笑。”
符彦卿面带笑意,脸上又忽然露出了几分沧桑,一时间神色复杂极了,最后叹了一口:“古来征战几人回!”
俩人相视大笑。郭绍心道:本来以为符彦卿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有什么战争后遗症,但此时他觉得这个老人心中或许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感叹。
但从某种程度上说,古来的边塞诗,这首虽然看似潇洒、实则悲凉,郭绍倒更喜欢那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回”的决然,那样才更有激情。
“哆哆……”丫鬟的素手轻柔地斟满两只琉璃杯。郭绍用右手轻轻拂了一下袍袖,双手举起琉璃杯道:“我敬卫王。”
“好,好。”符彦卿举杯。
郭绍正想先干为敬,忽闻符彦卿道:“不怕宾客们见气,这酒老夫一般是不会拿来待客的。因为太少了,是小女二娘亲手酿造……”
郭绍手里的琉璃盏顿时停顿在唇边,便闻得一丝沁人心脾的水果酒香。这时他才仔细观之,只见那酒汁在杯中晶莹剔透、颜色纯粹,十分美妙。
他轻轻地抿了一口,清凉柔滑的酒汁就顺着舌尖、沿着舌苔,一直滑入喉咙,直到心坎。
这酒不是一种滋味,她有甜、涩、酸三种味相互交织,又浑然一体成一种奇特的味道……明明是截然不同的滋味,天然地混合在一起却能叫人觉得它们本来就应该是一种味。郭绍在恍惚中看到一个婀娜清丽的女子,玉白的手在葡萄汁中轻轻地搅动……春暖花开,世间开满了鲜花。
美梦之酒,能叫人充满了各种遐思。
据前世的见闻,有的葡萄酒要卖几万一瓶。但如果有人拿一瓶那种昂贵的酒,要和郭绍手里这杯酒换,他一定是不肯的。
就在这时,郭绍忽然发现符彦卿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脸,顿时意识到刚才自己竟然当着主人的面,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地陶醉起来。他不留神之下脸微微一红,心下十分尴尬。
郭绍一饮而尽,佯作若无其事问道:“这酒当真酿得好,定然有什么妙方?”
符彦卿笑道:“就是选好果子把汁榨出来,滤好,然后装进坛子里埋进花树底下,过几年就能喝了,每年都做,自然就每年都有得喝。究竟是怎么做的,老夫不是太了然。”
郭绍问道:“这样就能变成美酒?没添加什么材料么?”
“酒里要加什么?”符彦卿反倒问他。
郭绍不能作答,只得又赞了一番。但见下面陪坐的宾客,虽然也有好酒喝,却没有这符二娘亲手酿造的葡萄美酒招待。
这时符彦卿轻轻“啪啪”拍了两掌,声音刚落,忽然就响起了丝竹之声。郭绍猛一下还以为符彦卿在屋子里安装了类似声控灯一类的高科技。
在音乐中,一众穿着鲜艳的女子鱼贯入殿。莲步中环佩摇曳,长袖遮掩着脸,面对上座站成两排,步子小得像是在飘。接着女子们一甩长袖,把脸露了出来,个个笑意吟吟,在丝竹管弦的旋律中舞动妙曼的身姿。
外面白雪皑皑,殿里的女子却衣衫单薄,幸好有炭火。
郭绍故作饶有兴致地陪着符彦卿观赏,时不时劝上一杯酒。他其实是个很喜欢美女的人,但此时不知怎地,总觉得这些年轻女子好像缺点什么。
符彦卿观赏了一会儿,便离座要入内稍作休息。丫鬟上前欲扶他,郭绍忙一副殷勤的样子亲自扶起符彦卿,然后趁机跟着他去偏殿。
刚才在里面穿着拽地长裙的女子,一定不在了。不过郭绍跟上来,是为了求符彦卿一件事。他权衡了一番,见符彦卿对自己还是挺看重,想来求他一件事他应该会考虑。
丫鬟扶符彦卿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符彦卿也招呼道:“坐,郭将军请坐。”
郭绍比较直接,径直就说道:“本不该让卫王烦恼,不过有一事还真得请卫王出手才有指望。”
“哦?郭将军但说无妨。”符彦卿道。
郭绍倒是说的实话,万事不求人这等话他是不会说,但确实很少主动求人。除非他认为有必要,那件事重要、且自己办不了,他才会开口;绝不会什么事都想依赖别人。
他开口道:“我有个好友叫董遵训,他的|娘姓高,不幸在战乱时身陷幽州。现在幽州已属契丹,要再找回来就万般艰难了……高夫人以前住什么地方知道,现在在何处却不知道。卫王在河北结交甚广,不知有没有认识的人,对幽州比较熟悉、又有路子?”
郭绍以为这事很难办,毕竟高怀德和董遵训都是高级武将,手里还是很有点人的。他们都没办法,那这事一定没那么简单。
不料符彦卿一抚掌道:“知道以前住什么地方就好办。去年正有一个幽州的契丹将领来投老夫,手下还有一些汉兵。此人从石敬瑭引契丹南下时,就一直在幽州,让他去寻人,多半能有眉目。”
郭绍顿时一喜,忙起身道:“卫王帮了大忙。”
“先别谢,事儿还没办成。”符彦卿笑道,“对了,那契丹将领叫什么来的……姓萧。去年的事,老夫忘记他叫啥了。”
郭绍忙道:“等卫王传令了那萧将,我派两个人和他一起去。”
符彦卿赞同道:“如此也好。郭将军在大名城多住些日子,等着消息便是。你就住在王府,府外的礼馆是待客的,却不是待好友的。”
郭绍拜谢,果然卫王丝毫不提联姻的事,虽然已经亲切地称作好友了。郭绍也记着左攸的提醒,半句不提。
晚上又是晚宴,酒肉很丰盛,连跟郭绍一起来的将领和幕僚也邀请了;还有许多宾客陪坐,多番吹捧郭绍。但符彦卿同样只是出场意思一下,很快就离席;这老人似乎不太喜欢油腻的食物,也不太爱吵闹。
郭绍喝得醉醺醺的被扶到王府的一间厢房休息,不辨东西。一众娘们要服侍他洗澡,他觉得在有可能成为岳父的家里这样放荡不羁有点不太好,驱散了妇人们。
沐浴更衣后,他隐约听到北面传来了一阵琵琶声,便披上毛皮斗篷走到门口听。正好旁边有府上的奴婢,他以为是自己喝多了产生幻听,便问:“你们听到弹琵琶的声音了?”
一个小姑娘答道:“听到了,是二娘子在弹。”
他闻罢久久驻足倾听。似乎离得有点远,声音很轻。
郭绍对古典音律一窍不通,不知道弹得什么曲,要是拉弓弦他很娴熟、乐器的弦则茫然。但他还是用心倾听,静下心来时,才觉得那珠玉般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清雅,好像有一个衣裙轻扬的清秀女子,怀里抱着琵琶在倾述着温柔的情意。清丽、婉转、悠长……
“真好听。”郭绍叹息道。
今天傍晚,外殿那么喧嚣、那么欢喜,整个大名城也是河北有数的富饶繁华的地方;偏偏在这样的都市里、在这样的朱门大户里,却藏着一个清幽女子……安于寂寞、幽静孤高,藏在深闺二十三年不示人。
在这美妙的琵琶声,郭绍对符二娘子期待很高。符皇后就是个天仙般的女子,气质、见识、相貌都是凡间难见的人,她的妹妹,年纪相仿的妹妹,定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嘻嘻……”丫鬟的笑声惊醒了郭绍,把他从失神中拽了回来。
郭绍看了那望着自己笑的娘们,顿时觉得是庸脂俗粉,一点兴趣都没有……虽然有兴趣也不敢乱来。他转身进屋,又问道:“今年大名城也有灯会?”
那丫头口齿清楚地答道:“有的,每年都有。除非契丹人打到城下了……但听说契丹人也要过上元节,所以他们也不会正月十五打仗。”
郭绍忍了一下,终于还是不禁问道:“我在大名驿馆,听说去年二娘子也去看灯会了?”
“没有。”丫鬟肯定地说,“二娘子怎么会去街上?”
郭绍笑道:“果然江湖市井间的人吹牛从来不打草稿。”
他拉了斗篷,感觉喝了酒身上发热,但风一吹会更冷。便道:“我要睡了,你们也去休息,不必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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