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蟜去了何处,王贲也不知道。
等他返回房间的时候,只看到叔孙通等在那里。
按照成蟜的吩咐,他把五百金交给叔孙通,让他带着挑选的侍卫离开。
去哪里?办什么事?
王贲一概不问,只是尽快把人送走。
成蟜让两名侍卫,提前等在他的房间,就可以知道成蟜要悄悄离开院子,准备出去一探究竟。
刚好,田成派人来报,宴请的客人到了,王贲则是按照事先安排,代替成蟜出面。
他人问起的时候,就以成蟜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为由,搪塞过去。
若是有好事之人,说要去探望成蟜,就用成蟜不喜打扰,婉拒对方。
为了让这些人吐露真话,王贲表明,他可以代替成蟜做出决定,有争议的事情,也会在次日给出结果。
如此这般,那些人才接受王贲。
准确来说,他们要见的不是成蟜,也不是王贲,而是权力。
王贲把手搭在田成的肩上,掷地有声道:“后胜只是一任齐相,公子却是永远的公子,田大人为公子做事,促成秦齐两国盟好,将来就是秦齐两国的功臣。”
“至于这后胜,田大人不必在意他,若是齐王有诏,为何不直接让你入宫问话?”
“这样吧,让人先回绝后胜,若是他执意声称,是奉齐王诏令行事,田大人也不用担心,我这就调一队公子的侍卫,让他们随你同去,绝不会让任何人威胁你,做出危害公子的事情。”
成蟜不在,王贲就是话语权最大的那个,因为附近的百多精锐侍卫,听的是他和成蟜的命令。
后胜派人让田成过府一叙,王贲就猜测跟踪他的那些暗探是后胜的人。
若是知道具体内容,就不可能再来请田成过府一叙。
想从田成这里获取消息,王贲更不可能放人离开。
田成不知道昨晚谋划之事,但田成被拦在院子里,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只要田成不出去乱说,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实状态,最多猜测成蟜做了件隐秘的事情。
而且,拒绝后胜,还可以误导对方,让其以为这件事田成也有参与,从而掩盖真实目的。
表面上看,这只是私人恩怨,后胜在王宫得罪了秦国使团,不会引起其他人怀疑。
“对,就听蒙将军,不去。看他后胜敢怎么样!”
“没错,我们都与大王同宗,他后胜算个什么东西,仗着大王宠信,坐上了相邦之位,也敢对我们呼来喝去!”
“且先回后相,看看反应如何?若真是他蒙蔽了大王,有蒙将军派的卫队跟着,你也能安心不是?”
门口的动静,吸引到厅内的几人。
他们能过了田成的关,坐在这里,就说明这些人不是后胜的拥趸。
田成的些许私心,也是人之常情。
因为后胜也没想到,成蟜会让田成一个人,负责确定会见的人选。
重礼也没用,礼是死的,记录的人是活的。
“就听你们的!”
田成端起王贲给他的酒,伸长脖子一饮而尽,壮胆道:“你去回了那人,就说公子设宴,我抽不开身,若是有要紧的事,就让后相亲自来一趟。”
“如此就对了,后胜不过是个外姓之人,临淄轮不到他如此张狂。”
“来,饮酒饮酒。”
“蒙将军,我们刚刚说到哪里来着?”
“说到…说到…,后胜打岔,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王贲接过田成手中的杯子,踱步回到厅内,身后几个人伸长了脖子,跟在后面。
几个人只记得王贲答应了他们什么,后胜请人过府的事情一打岔,再加上一个个喝酒上了头,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忘倒是没有完全忘,可也是记不太清楚,关键是反应不过来,得好好想一想。
王贲支支吾吾半天,拿起酒壶,给自己满了一杯酒,目光坚定地仰起脖子,道:
“这样,我自罚三杯,我们从头再说。”
一杯接着一杯,三杯酒喝完,王贲把酒杯翻转过来,杯口向下。
展示给其他人看清楚,自罚三杯就是三杯。
这么做,还有一个目的,是王贲刻意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个实在人。
喝酒都不耍滑头,接下来要谈的事情,肯定也不会耍滑头。
“爽快,喝!”
“与蒙将军相交,比那后胜强上百倍不止。”
“不敢当,不敢当!后相身为齐国相邦,自有其过人之处,在下不敢托大。”王贲拎着酒壶,和身边的一圈人,挨个倒酒。
这本不是他擅长的领域,奈何成蟜赶鸭子上架,他不行也得行。
别的不说,王贲代表成蟜见的这些人,在不久的秦齐联盟中,都会发挥出各自的作用。
只需要,他们对成蟜有所求,对秦国有所求,他们是非常乐意,出卖齐国利益,来换取个人利益的。
……
“公子,前面就是稷下学宫。”
“钟鸣不绝于耳,辩经闻听于道,不愧是久负盛名,天下游学者心中的至圣学宫。”
“走吧,我们也进去,顺便看看当世大学问者的传道授业之盛况。”
成蟜微服出巡,就带了两个人,就是为了稷下学宫。
这一座数百年来,天下学子心中的无上圣地。
即便是到了今日,稷下学宫不复当年盛况,但也是无可争议的学问宝地。
学宫即将落幕,却也有难能可贵的人才,韩非、李斯不正是如此?
如果有可为秦国所用的合适人才,让他们在学宫里打嘴炮,还不如带回咸阳,给他们一个舞台,回馈秦国一份国运。
“快快快,学宫的祭酒讲学,我们去占个好位置。”
成蟜三人刚刚走到门口,就有几个结伴而来的学宫学子,抢先一步在他们前面挤了进去。
两个侍卫迅速把成蟜挡在身后,护着他朝着旁边没人的地方躲去。
很快,又有几个人小跑过来,也是议论着学宫祭酒。
稷下学宫祭酒,一般是有大学问者担任,学宫设立之初,作为纯粹的学问和知识交流的平台。
为了方便学宫内部管理,减少官府干预,齐国设置了学宫祭酒一职。
一般情况下,祭酒的担任者,需要有让他人拜服的大学问,最好是能够开宗立派,留下学说的大家。
然而,根据本心衰减规律,成蟜可以预想到,即便这学宫的祭酒,依旧是个大学问者,也无法避免卷入到政治风波中去。
即使祭酒不愿意,也由不得他说个不字,权力滋生腐败,更让人忘掉本心。
“拦住他们。”
成蟜站在门口,数次想要进去,都被几个小跑过来的学子抢先。
他倒是也想抢,侍卫把他挡的很好,根本没有偷袭冲刺的机会。
好不容易碰到两个结伴的学子,人数最少,跑的还慢,其中还有一个瘸腿,拄着根木棍。
成蟜让侍卫把他们两个拦下,上前打招呼道:“这位仁兄,看样子伤的不轻,仍旧不误学宫上课一事,这份毅力令人钦佩。”
“仁兄若是不嫌弃,我这两位家仆,可以抬仁兄进去,也算是你我相见如故,交个朋友。”
“仁兄过誉,羞煞在下!”
“哪里哪里,仁兄能来学宫,这份毅力就值得在下钦佩。”
成蟜改变主意,亲自上前扶住那位瘸腿的学子,与他的同伴一人站在一边,三人并排往里走。
两名侍卫往后面一站,举着手里的佩剑,拦住后面追上来的人,剑并未出鞘,只是起警告提示的作用,道:“礼让腿疾之人,请各位稍待片刻。”
“仁兄不必如此,可以让他们先行,我走得慢,挡了他们的路是我的不对。”
“大路朝天,人人可行,他们抢得,我们也抢得,礼让是为君子,小人只会得寸进尺。”
瘸腿学子的同伴,忿忿不平道。
“君子让路,小人夺路,小人不尽,君子怎行?”
成蟜心中微诧,两个性情完全不同的人,一个温和谦让,不争不抢,一个锋芒毕露,言辞狠厉。
他笑着与两人往前,两个侍卫凭武力,肯定拦不住一群学子。
但,这里是学宫,他们是学子,没有人点明,他们就不觉得有什么。
现在事情点破,他们再执意抢腿疾之人的路,那就是脸都不要了,以后也别想在学宫混。
“与君子交,当以君子相;与小人交,当用小人相。依在下看,这个路就该让我们抢。”成蟜声音不大,只有他们三个人可以听到。
他只是来学宫看看,还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
“今日本来无课,也是事发突然,学宫祭酒忽然要讲学,临时通知的众学子,这才使得诸位同学争先恐后。”瘸腿学子言语中,还是带着一些抱歉和不好意思。
抱歉是给成蟜的,初次见面,就卷进他的事情里;不好意思是给同学的,并不是故意要挡着同学。
人情世故做得好,可以快速拉近两个陌生人的关系。
话说回来,这人也是真的善。
他以为是成蟜卷进了自己的事情里,实际上是成蟜把他卷了进来。
成蟜不是学宫的人,虽说学宫自由,人人可入,找个学子为伴,还是能少许多麻烦的。
“祭酒讲学的主题是什么?竟引动这千百名学子,人人争先,恐落人后。”成蟜直接问道。
他不是学宫学子,自然不知道讲学内容是什么。
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还不如直接了当说出来,还能给人留下一个仁义坦率的印象。
瘸腿学子的同伴,微微侧目,眼神在成蟜身上停了片刻,又重新移开,什么也没有说。
瘸腿学子在两个人共同搀扶下,省了不少力气,刚好能用来给成蟜介绍详情:“祭酒讲学,没有主题。”
说到这里,他神色哀伤地叹了一句:“名曰讲学,不如说是送别祭酒。”
“祭酒要离开齐国?”
成蟜的反应,就是很平常的反应。
心里则是悄悄打起了主意,齐国有学宫,秦国有学院,这稷下学宫的祭酒,就算受官府影响,有些水分,那也是当世学问最高的一批人之一。
若是其要离开齐国,秦国就有机会了。
传不传道,讲不讲学,还是其次。
人的名,树的影。
有这么一位大拿坐镇学院,能够吸引到的六国人才,比一纸求贤令,还要多得多。
“祭酒三起三落,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学宫。”
瘸腿学子也看出来成蟜不了解学宫,应该是慕名而来,刚好遇到今天的事情。
他便事无巨细地介绍起来:“湣王之时,祭酒便在学宫担任祭酒一职,曾上书劝说湣王,招致不喜,遂离齐赴楚;后襄王复立学宫,请祭酒掌学宫恢复之事,因学说激烈,招致百家围攻,不得不辞离齐国;等大王继位,民风更加放松开明,祭酒三掌学宫。”
瘸腿学子应该是那位祭酒的忠实拥趸,每每提起出任祭酒,便露出与有荣焉,欣喜万分的神情。
一说到卸任祭酒,就会神情哀伤,情绪低落。
不过,三起三落,还是这个时间段。
成蟜想到了一个人。
为了保险起见,他决定多听多看,少说少动。
“祭酒的一句‘天行有常,不以尧存,不以桀亡。’在诸子百家之中掀起轩然大波,祭酒的种种学说,震耳发聩,又过于激烈。”
“孟子云:人之初,性本善。祭酒曰:人之初,性本恶;孟子云:法先王。祭酒曰:法后王;庄子云:天人合一。祭酒曰:制天命而用之;凡此种种,不能一一道来。”
果然是他,荀子。
一个以孔子传人自居,推崇外王学,以礼法治国,批评诸子百家。
身为儒家传人,对儒家的批评,却是最多的。
尤其是批评孟子的学说,孟子内圣,尚“仁政”,他推外王,尚“礼法”。
此时的儒家,力图将“心性”“仁德”“天命”贯通起来,形成所谓的天人合一。
后世做得最出色的,就是董仲舒,天人感应。
而荀子大肆批评,提出天人相分。
整个学宫,从祭酒到学子,没有几个人会感到高兴,分别从来都不喜悦。
少有感到高兴的那些人里,包括成蟜一个。
他也为挤兑走荀子高兴,更为获得荀子高兴。
一个始终走在打击封建迷信最前沿的超级大学者,大思想家,这正是成蟜梦寐以求的。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那不可能。
但让荀学,成为秦儒正统,可与秦法互为表里。
成蟜搀扶着瘸腿学子来到一处并不靠近,还有些拥挤的看台坐下,目露崇敬道:“天有其时,地有其才,人有其治。无论何时听到此句,都会感到浑身充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