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归京路上(中).
或许很少有人会想到,以萧漠今日之功勋,今日之圣眷,今日之声望,竟是要在大战结束之初,就费尽心思的写这么一份请罪折子。
但这却是事实。
楚灵帝确实是一位宽厚的长者,对萧漠也是信任非常,前些日子发给萧漠的密旨中,除了问策之外,还提醒萧漠,虽说如今的萧漠立下了楚朝百余年来前所未有的功勋,但朝中却并非对萧漠赞声一片,反倒是颇有一些御史连连以密奏的形式弹劾萧漠。虽然被楚灵帝压下不发,但这股暗流却是随着时间的积累而越加汹涌,据楚灵帝所知,许多御史大臣已是联合起来,准备要在萧漠归朝之日向突然发难。所以在密旨中提醒,要萧漠早做准备。
甚至,楚灵帝还将御史们呈上来的密奏,在涂掉名字后转发给了萧漠。
在这些密奏中,萧漠发现,自己之所以会受到弹劾,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
其一,越权行事,目无君主。
这是指萧漠以粮草换取那些被草原联军所俘的官员、儒士时,并没有提前向楚灵帝汇报,而是自行决定。萧漠虽是上元城监军,总揽战场所有军政事务,但在那些朝中大员看来,以粮草资敌的行为,显然不在其中。
其二,违反祖宗历法,私改体制。
这是指萧漠在当日上元城之军陷入苦战,军中士气低下时,为了鼓动士气,私自向上元城近十万将士宣布,若此战获胜,则为这些将士脱离军籍,转为平民的许诺。这般行为,当然与祖宗历法不符。
其三,冷心无情,驱民赴死。
这却是指在草原联军准备驱民攻城之时,萧漠借助鲜卑步先根之助,提前派出密使混于被俘民众中,并在草原联军攻城之前,鼓动民众暴乱,在引起草原联军混乱,趁机派兵攻击,当夜虽然重创了草原联军,却也让那被俘的数十万楚民死伤过半,一夜之间尸骸遍野。
世情如此,中华一族,向来是无视功绩,只看罪责。强求世人皆为圣人完人,行事要中规中矩,不能有丝毫过错,旦有丝毫瑕疵,就会有人抓住不放,直到百年后依然常常提及,以警示后人。
在这般情况下,若当真有人说你有错,你不能强辩,只能“有则改之,无则勉之”,楚朝“请罪折子”的规矩,也由此而来。
更何况,这些御史所弹劾萧漠的事情,也确是事实。
请功折子之所以难写,在于利益的调协,而请罪折子之所以难写,却在于如何认罪。
小罪小错大可认了,再说几句“形势所逼,别无他法”的解释后,处罚也不会太重,但若有伤及根本的罪责,却是绝不能承认的。
在萧漠眼中,像什么“越权行事,目无君主”、 “违反祖宗法制,私改体制”之类的罪责,看似罪名极大,但实则只是楚灵帝一句话的事情,最多不过降职罚禄罢了,与萧漠所立的功勋相比较,更是罪不抵功。
真正让萧漠头疼的罪责,却是最后的“冷心无情,驱民赴死”,这般罪过是坚决不能承认的,否则萧漠在朝野间的声望,就要一朝近丧,落得无数骂名了。
在楚朝这般环境中,一旦你声望尽丧,那么你的政治前途,也就堪忧了。
想明白这般原则后,再将自己的请罪折子细细检查了一遍,自觉没什么漏洞后,终于放下,眼光扫过桌角处那几份弹劾自己的折子,却是随手拿起一份翻开,看了两眼后又随手丢到一边,嘴角泛起了一丝轻笑。
“无视功勋,只视过责,国人见不管别人出风头,喜欢暗中捣乱的心思,倒是古今不变。”萧漠喃喃自语道:“不过也好,这段时间我确实太像一只出头鸟了,想来入朝不过半年,已是正五品的官职,如今又立下这般功勋,归朝后又不知要左迁何职,风头太盛了,给你们一些借口压一压也好……”
当日萧漠与张茂宗、范祥等人讨论自己在入朝后的对策时,原本萧漠觉得自己应该韬光养晦,若年纪轻轻就已是位居高位,将来升无可升,必为皇家所忌。
然而,张茂宗与范祥两人却力荐萧漠应该趁着楚灵帝尚在,对萧漠宠信无二时,极力扩充势力,待日后势力有成后,再行韬光养晦之策,如此一来门下有无数门生故吏守望相助,只要注意后期的升迁速度,自是进退两可。
在当时,萧漠采纳了张茂宗与范祥的建议,然而如今时过境迁,形势大为不同,虽然楚灵帝尚在,宠信依旧,但萧漠依然是在不知不觉间风头太盛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无论如何,以不足二十之龄,不过入朝半年,就有如今的地位声望,既是前所未有的荣耀,却也是前所未有的远忧,萧漠来自于后世,熟知史事,自然不会犯这般错误。
喃喃自语间,萧漠看似轻松随意,但眼神却是渐渐深邃。
他却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这些密使的弹劾,前两项罪责“越权行事,目无君主”与“违反祖宗法制,私改体制”,所诉萧漠的所作所为,因为影响巨大,所以在上元城中人尽所知,其后传到京城并不会让萧漠意外。
但第三项罪责——“冷心无情,驱民赴死”所诉之事,萧漠却做的极为隐秘,事情前后,全是萧漠的亲信嫡系在负责,即使是上元城的太守刘行之等人,以及时时随在萧漠左右的赵英,也皆是丝毫不知,而那些御史又是如何知道的?
而在楚灵帝的密旨中,也是对前两项罪责一语带过,却对这项弹劾最为关注,询问间少有的露出严厉之意,很显然,这项指责一旦成真,必然会让萧漠在那生性宽厚的楚灵帝眼中的地位大大降低。
但究竟是谁将这件事泄露了出去?又究竟是谁在利用这件事向自己发难?
想到这里,萧漠眼中沉思之色更加浓重。
“应该不会是张谦,他一向是只说楚灵帝喜欢听的话,在这个时候,应该不会让他的门人轻举妄动,而且这个老家伙一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他很清楚这几项罪责根本无法彻底搬倒我……也不会是王翰,他还要利用我与张谦相抗衡,这次他主持和谈立功虽大,但也远远不及张谦之孙张衍圣敌后夺城的功勋,与以前相比,张王两家所受到的圣眷,差距反而越拉越大了……也不会是八贤王,这段时间他远在北地,根本无力指挥他在朝中的门人……”
想着想着,萧漠身体突然一震,却是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一种比张谦、王翰、八贤王等人要对付自己更加可怕的可能。
“难道是嵩山书院的语贤先生?”
毕竟,萧漠的所作所为,邓尚全皆是知根知底,而通过邓尚全,牛语贤对萧漠的一举一动也是清楚的很。
但接下来,萧漠却摇了摇头自己否定了这般可能性,嵩山书院如今最大的对手依然是阻挡他们势力大举入朝的张谦与王翰,在日后一段不短的时间内,必然要大大的借助萧漠的力量,无论怎样考虑,都不会现在对付自己。
这般想着,萧漠长出了一口气,他实在不愿意在这个时候与嵩山书院翻脸。
皱眉思考片刻后,萧漠突然扬声道:“尚全,你进来一下。”
随着萧漠的声音落下,邓尚全悄无声息的进入书房之中,低头垂手,静静的等待着萧漠的吩咐。
“曹飞这些日子可有异动?”
萧漠缓缓问道。
曹飞原本是借着六扇门身份掩饰的江洋大盗,被范祥抓住把柄后借机收服,成为了萧漠身边的贴身侍卫,然而这些日子以来,种种迹象显示他对萧漠并没有多少忠诚之意,以前在京城之时,在朝中各种势力对萧漠身边人进行接触试探时,态度也是多有暧昧。
正因为如此,萧漠对他也不再信任,与楚达相比,关系更显疏远,已是渐渐放弃。
想来想去,萧漠却是觉得,最有可能泄密的人,无疑就是他这位曾经的贴身侍卫曹飞了。
邓尚全并不知萧漠为何会突然问起曹飞,但还是快速答道:“回大人,曹飞这些日子本分的很,虽然大人您已经多日未与他相见,却也未见他有什么抱怨,只是整日呆在自己屋中。”
听到邓尚全的回答,萧漠反而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找到了目标。
事若反常即为妖。以曹飞的性子,面对自己的疏远,又怎会这般安分?
而就在萧漠想要吩咐什么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刘行之的声音。
“箫大人可在?上元城刘行之、主薄刘勉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