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相屠,一夜混乱,一夜哀鸣。
当清晨之际,诸般混乱终于平息,东风寒烈,冬日升空,天色已明,但无论是狄族,又或者楚军,皆已是无力再战。各自退入城营之中,如受伤野兽一般,舔舐着身上的累累伤痕。
这一夜,无论对敌我哪一方来说,都出现了太多太多的意外,或好或坏,为此出现了无数暗流,在平静的表面下,暗暗汹涌着。
……
对草原联军来说,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一向温顺如羔羊、怯弱如惊鸟的楚人,在被俘的情况下,在草原联军大营中,在大量战士监视下,竟然也敢发动暴乱!!
也正是因为意想不到,所以虽然楚人俘虏的力量在草原战士看来根本不值一提,但这般暴乱,对草原联军的伤害犹深。
近十万楚俘,基本上皆是手无寸铁,也根本无力与草原战士相对抗,其最主要的目的又是逃跑,所以从这方面来说,楚俘的暴乱,并没有对草原联军造成太大的伤害。一夜混乱,虽然掀起了无数火势,虽然楚人俘虏颇有抵抗,但最终被杀死或者被烧死的草原战士,区区不足千人。
但另一方面,草原联军因为准备不足,而楚人俘虏数量又太多,时值深夜,大部分战士已是沉睡,待反应过来,最终组织军力进行阻挡之时,楚人俘虏已是逃走不少,被杀不少,后来为了泄愤,又屠杀了许多,到了最后,晌午之前,依旧被控制在草原联军手中的楚人俘虏,已是不足万人,“驱民攻城“之策。不攻自破。
更重要的是,在这一夜混乱中,草原联军的粮草,尤其是狄族的粮草。竟也莫名的被火势涉及,烧毁七成有余,粮仓旁边的军械,一场大火之下,更是只剩下一辆攻城弩车可以勉强继续使用,草原联军的形势,也突然变得窘迫了起来。
此外,还有军马,一夜混乱,在早有预谋之下。草原联军的军马,更是受惊跑掉许多。
最主要的,却还是那场夜间与楚军的混战……
……
对楚军而言,意外也是无数。
除了极少数人之外,大多数人皆未想到这场突忽起来的暴乱。
当然。这场楚人俘虏突发的暴乱,对楚军而言,是一件好事,但想想一夜暴乱之后,草原联军的大营周围,方圆数里之内,那遍地尸骸的场景。每个人心中都不可能存在类似于“庆幸”、“幸喜”之类的情绪。
粗略判断,一夜之间,混乱中被杀的的楚人俘虏,不下于四万之中,这还不包括事后被草原联军泄愤所杀之人、重伤不治之人、以及逃向北方草原联军控制之境生死未卜之人……
这一夜,究竟有多少楚人因此而死去。没有人可以具体估算得出。
而后来,连萧漠本身也没有想到的是,楚军主动出城,本来只是为了对草原联军进行牵制和威胁,让他们不敢随意出营追杀。加大草原联军的混乱,并让更多的楚人俘虏可以趁机逃脱。
正常情况下,草原联军应该慎重起见退入营中防守才对。
但却任谁也没想到,那些草原联军的战士竟是如此疯狂,在漆黑深夜不知楚军究竟的情况下,在本身力量分散而楚军军力集中的情况下,竟然也敢主动冲杀相战。
或者,在草原联军看来,一旦失去地利,楚军战士对他们而言,已是与羔羊无异吧?
如此一来,反倒是抱着“到此一游”想法军有些措手不及,幸好草原联军为了追杀暴乱相逃的楚人俘虏而力量分散,又有上元城的远方支持,而楚军的士气血性更非往日可比,所以并没有迎来一场大败,但即使如此,清晨之际,上元城外,依然留下了万余具楚军战士的尸骨。
以及,同样数量的草原联军战士的尸骨。
这一夜,死神肆无忌惮的在上元城的天空中收割着亡者灵魂,无数冤魂,在大地上哀号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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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而言,这一战,对楚军大有裨益,毕竟,经此一战,一场大火后,草原联军的粮草受损大半,最多只能坚持五日时间。又只剩下一辆攻城弩车可用,对楚军的远程压制优势不存,又失去了上万战士以及无数军马。
在草原联军没有后继支援的情况下,这一夜的所有,称其为楚朝与草原联军之间战争的转折点,也毫不为过。
毕竟,草原联军的战士死一个少一个,而粮草不济的情况下,意味着楚军只要可以再坚守最多五天时间,就可获得这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的最终胜利!!
只是,联想到萧漠与鲜卑结盟后,曾前后暗中向鲜卑营中遣送的近千精兵的事情、以及那一天突然让楚军在深夜三更时出城牵制草原联军的奇怪命令,普通战士们或许只是在为这疯狂一战而后怕心惊,但稍有眼光地位的人,却都会想到,这夜的所有混乱,如今所有的局面,恐怕皆是由这个名闻天下的文坛大家、节制前线所有军政事务的枢密承旨萧漠,在暗暗掌控主导着。
这一切,在事前没有被任何人知晓,直到事情终于发生时,所有人才后知后觉的惊骇察觉。
于是,无数人的眼光,皆是不由的集中在上元城太守府的书房内。
目光中,有惊骇、有鄙夷、有恐慌、有不信。
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但萧漠为了这一战的胜利,竟是在短短一夜之间,让近十万人无辜惨死,而其中,又有大半皆是无辜无力的平民……这般心思,未眠太过阴狠。
就这样,仅仅一夜之间,萧漠的形象,在很多人心中,就已是截然。
而另一方面。自这一夜之后,待勉强处理完一众后续事务,萧漠就将自己独自锁在书房之内,除了寥寥几名亲信之外。却是谁也不见,仿佛隐居遁世一般,任谁也不知道他此刻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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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当众人依旧沉溺在这一夜的混乱与死伤中,迟迟无法自拔清醒时,第二天的傍晚,邓尚全却是带着楚达和赵英等人,来到萧漠的书房之外。
听到房内所传来的声音,每个人皆是脸色怪异,并隐隐带着黯然。
这是《往生咒》的经文。
而他们都知道。萧漠并不信教,哪怕如今的楚灵帝最为信奉道教,使官场之上人人对教派之言无比追捧。
但这一日,萧漠却已是低声吟诵着《往生咒》整整一天时间,没有吃饭、没有休息、没有一刻停止。
出生于后世的萧漠,与大多数人一样。没有任何教派信仰,在他看来,所谓教派信仰,一半为封建迷信,一半是茫然心灵的寄托。
而如今。从晌午前开始,萧漠却是将自己锁于书房中,盘坐在地上,对着一个空白灵位,不断喃喃低声念着《往生咒》,似乎是在慰灵,似乎是在赎罪,似乎是在追求心灵的解脱,却又什么都不像,仿佛他在此时,只有这般一种选择。
没有人能理解萧漠如今的想法。
这一夜的形势,以及所产生的种种后果,萧漠本是早有预料,在做出这般决定之时,萧漠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承受所有后果的心理准备。
在那时,萧漠以为自己的心,是坚定的,不会有任何动摇。
然而,当那一场混战结束之后,当萧漠登上城头,看着城下那遍布的尸骸,密密麻麻、无穷无尽,每个人的脸上,皆是带着恐惧与绝望,其中大部分人又只是平民之身,萧漠才突然意识到,这般后果,这般景象所产生的心灵冲击,并不是他想当然般容易承受。
立于城头之上,明明相距甚远,但那些惨死的尸骸,那些绝望的脸庞,依旧清晰的出现在萧漠眼前,即使闭上双眼,脑中也是清晰可见,挥之不去。
看着自己亲手所营造的一切,萧漠在那一瞬间,脸庞突然变得无比苍白,而心中,却要比脸色更加苍白,刹那间,再无任何思绪。
并非害怕事后的影响,既然早已决定,萧漠就不会在意事后所产生的所有后果,哪怕这般后果是如何的严重。
也并非担心名声受损,这个时代的文人虽然视名声为性命,但萧漠却是例外,这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萧漠并不在意,哪怕死后为无数人所唾骂,萧漠自觉在坟中依旧会睡的安稳。
又或者,负疚感?萧漠扪心自问,却也不是,那些惨死于乱军之中的楚人俘虏,自他们被俘虏的那一刻,其命运就已是决定,萧漠的这般决定,对他们而言,除了早死几日之外,并无影响。
或者,萧漠是无法承受这种随着他的这般命令,一言而让近十万人无辜死去,一语让无数人希望破灭,所产生的那种莫大压力吧。
所以,待一切结束后,萧漠觉得,自己应该为这些死去的亡灵做些什么,却又发现,对于这一切,他竟是什么都做不到,在书房中茫然徘徊间,突然发现一册佛教的《早晚课诵集》,下意识的拿在手中,翻到《往生咒》那一篇,就这么低低朗诵了起来,然后就这样整整持续了一天的时间,无论何人求见,都毫不理会。
或许,萧漠之所以这般无穷无尽的朗诵《往生咒》,并不是为了告慰亡灵,而只是以此来追求心灵的重新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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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尚全带着楚达和赵英在书房外倾听良久,突然悄无声息的推门而入。
对于一向最为重视上下尊卑的邓尚全而言,这般不告而入简直是一件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邓尚全此刻却是毫无顾忌。
走到萧漠面前,将萧漠面前的经书拿开,又将一碗参汤端到萧漠面前,眼中似乎隐约间似乎闪过一丝怜惜之色,然后轻声说道:“少爷,一切都结束了。还有无数军政大事等着您来处理。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萧漠依旧未能庆幸过来,茫然的看了邓尚全一眼,眼神依旧茫然。
待看到邓尚全身后的楚达和赵英之后,萧漠的眼神才渐渐恢复焦距与些许神采。似乎想要站起身来,但盘坐整整一日时间,却是腿脚酸麻,险些摔倒,被邓尚全扶到书桌后坐下。
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已是夕阳西下,萧漠微微一惊,突然问道:“什么时间了?”
邓尚全一边为萧漠整理着略显混乱皱褶的衣衫,一边垂首答道:“少爷,时间已是傍晚。”
萧漠微微一愣。猛的转头向着邓尚全看去,急声问道:“已是过去一天时间了?今日草原蛮子可有攻城?为何不提醒于我?”
萧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这般低声朗诵《往生咒》的行为,竟已是整整持续了一天的时间。
而邓尚全在听到萧漠的询问后,却是神色未变。依旧垂首道:“少爷不用担心,今日并无战事发生,草原联军经过昨夜那场混乱,军势疲惫,比我们更需要休息。而少爷您这些日子一直忙碌,小人觉得少爷您应该休息一下,所以就将众人的求见拦了下来。”
邓尚全所言的休息。是指精神与心理的休息,萧漠自然不会误解,皱眉看了邓尚全良久,最终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而在旁边,听及此言后。赵英却是不可思议的向着邓尚全看去。
这一天,上元城上下文武官员,曾无数次拜访萧漠,有无数大事需要萧漠来决定,却一一被邓尚全阻拦。众人本以为这是萧漠的命令,却没想到竟然是邓尚全私自的决定!!
但看萧漠的样子,虽然焦皱眉,却并无怪罪之意。
本来,邓尚全留给赵英的印象,只是一个紧守本分、懂得主人心思、且颇有担当的下人,虽然难得,却也仅此而已,但看如今的情景,萧漠和邓尚全的关系,却是要比他想象中复杂的多。
而就在赵英下意识的开始思索这种复杂关系的缘由时,萧漠却已是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和冷静,至少表面上是如此,抬头向着赵英和楚达看去,声音中略带疲惫,说道:“下人任性无礼,赵将军莫要见怪。”
听到萧漠如此说后,赵英连称不敢。而萧漠则继续问道:“赵将军,如今城中形势如何了?”
想到昨日的那场混乱,赵英眼中闪过一阵轻微的波动,接着又快速掩去,垂首道:“回大人,昨夜一战,城中的预备队损失万余,不多的骑兵更是全军覆灭,但因为敌军力量分散,且有上元城的配合,所以也造成了草原蛮子相当的死伤,现在刘、蔡等大人正在处理后事。此外,经此一乱,一场大火又烧毁了狄族的大量粮草,所以草原联军虽然后力已失,但今后数日的攻势,必然愈加狂猛,所以一众将士正在匆忙准备着。”
萧漠点了点头,沉思片刻后,说道:“传令城中所有文武官员,马上来到太守府中,一同商量对策。”
“是。”
在赵英匆匆退下之后,萧漠又将眼光集中在楚达身上,看着楚达身上的处处伤痕,眼中闪过一丝愧疚,点头道:“楚师傅,这次行动难为你了。”
按照萧漠的计划,楚达等人隐于楚人俘虏中,鲜卑人在将一众楚人俘虏押送至狄族大营时,暗中将草原联军的服饰和兵刃隐藏在周围隐蔽处,如此一来,待暴乱出现之时,楚达等人装扮为狄族战士,深夜中很难被发觉。
事后再伪装为追杀俘虏的狄族战士,又有鲜卑人接应,已是尽最大可能的保证了他们的安全,但他们的任务毕竟太过危险——除了煽动暴乱外,还要伺机烧毁狄族军队的粮草和那几辆攻城弩车,稍有意外,就是九死一生之境。
而执行此次任务的八百名楚军战士,能安全返回的只有三百余人,这还是一切顺利没有任何意外的情况下,此行的危险,可见一斑。
听到萧漠的话后,楚达单膝跪在萧漠面前,摇首道:“大人,这都是小人自愿的。”
说着,楚达似乎犹豫了一下,突然抬头直视萧漠,继续说道:“倒是大人,如今局面,虽然是您一手策划,但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大人您不必为此而又任何愧疚。”
听到楚达的话,萧漠微微一愣,然后摇头失笑道:“是啊,这已是最好的局面了……放心,我并没有为此而愧疚,只是觉得有些累罢了。”
就在此时,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传来,萧漠知道,是上元城太守刘行之、防御使蔡达等人来了。
待一众熟悉的官员进入萧漠的书房之后,萧漠抬头看去,却发现众人看向他的眼神,竟是那般的令人陌生。
似乎,畏惧多了一些,亲近却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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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萧漠与上元城的一众文武官员商量着日后对策时,狄族大营,大汗王帐内,草原联军的一众大汗首领们,也在商量着草原联军日后的对策与出路。
与其说说是商量,其实还不如说是争吵。
而面对这一片混乱,巴勒也首次发现,自己竟是失去了对草原联军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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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已搬到校外居住,希望今后不会再有那么多的麻烦与意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