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欢呼与激动过后,远方的草原联军也已整军完毕,渐渐向着上元城逼来,将士们虽然兴奋,但战争与死亡依旧在不可避免的在渐渐临近着。
城头上楚军战士的欢呼,城下草原蛮族的肃杀冷酷,希望与残酷,就这般在上元城周围彼此交融着,气氛诡异。
李犇身为长枪手,此刻依然站在城头最前方,手持长枪——这杆长枪竖起来比他还要高上两头,似乎带着某种滑稽而又残酷的味道——强自镇定的看着城下渐渐逼近的草原联军,那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冷肃的气氛,震天的喊杀声,一往无回的气势,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压力,手心间不断渗出汗水,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手中长枪都无法抓稳。
下意识的,李犇转头向着后方看去。
在李犇后方不远处,在十余名盾牌手团团保护之下,那名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也如他一般,正在注视着城下狄族大军不断逼近的情景。
但与李犇不同,这名看似柔弱儒雅,似乎绝不会与血腥、战争、残酷有着任何关系的少年,这个应该在文人聚会间,被无数人上人包围在中间,受世人瞩目,优雅应对的少年,竟是那般的冷静与镇定,仿佛只是一个局外人,在看着某个与他毫不相干的情景。
唯有那微皱的眉头,眼神间的慎重,让人明白他对此刻形势的关切。
李犇很清楚,自己此刻的表现与这名少年相比,实在是相差太大。但李犇却没有感到羞愧沮丧,因为他也明白,自己确实无法与这个名叫萧漠的少年相比,虽然据传萧漠比他不过年长两岁而已。
要知道,萧漠在他这般年纪的时候,已是受无数人追捧的楚朝文坛大家了,而如今。区区十八岁年纪,更已是从五品的朝廷大员,总揽前线一切事务,略施小计就可让敌军受损无数。像这种神仙般的人物,自然不可能出现“紧张”这种普通人才应该有的情绪。
李犇清楚的记得,在前一天,同样的时候,同样的情景,他比之今日还要更加紧张,是这位神仙般的人物,突然走到他的身旁,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草原蛮子也是人。只要是人,就能用枪和箭杀死”,对他说:“只有杀死敌人,你才能活下去”……
言语间那淡然的气质,让他不由安心。
而这区区数言。也彻底颠覆了李犇对萧漠的感官,由原先远在云端之上的仙人,变成了睿智自若的谪仙,虽然一样高高在上,却不再可望而不可及,近在身边,让人亲近信任。
所以。在昨日上元城头泛起大火之际,他是少数没有逃离的兵士之一,虽然依旧慌乱,虽然只是惊慌的躲在城垛之下什么都没有做,但至少要比那些匆慌逃下城头的军士们强的多,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辜负这位名叫萧漠的少年的信任。
似乎正因为如此,李犇在感到紧张与不知所措时,总会下意识的向着萧漠看去,似乎可以在萧漠那平静的近乎冷漠的神情中,可以找到些许安定和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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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犇并不明白今日战争形势的种种变化。只是下意识的觉得,今日的战斗或许比往日更加残酷,既是因为城下没了诸般阻障,也因为狄族大军那嗜血的气势,还因为……身边同袍们截然的转变。
李犇或许才十六岁——只是“或许”而已,穷人家的孩子没有过生辰的权利,父母又早逝,所以只是“或许”,他自己并不确定——只是个大孩子而已,尚未感受到军户之苦的他,并不明白萧漠刚才所宣读的那些内容,究竟代表着什么,只是身边同袍们的转变,让他奇怪。
在李犇左边,是同为长枪兵的张牛壮——名字虽然很有气势,但实际上只是一个干瘦中年——昨日在狄族火攻之时,他没有丝毫迟疑,马上就丢下了手中武器逃离了城头,瞬间不见了踪影。
但此时,这个身体瘦弱的张牛壮,却是紧紧抓着那杆曾被他随意丢弃的长枪,咬牙看着远方渐渐逼近的狄族大军,口喉间泛着低低的唔鸣声,仿佛寻食的野兽,让李犇感到陌生。
李犇右边,则是另一位叔伯辈人物,名叫徐明,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按军尉的话来讲,他是一个老兵油子,但为人很好,也一直很照顾李犇,曾向李犇传授过不少战场保命的经验,而这些经验,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一但发现危险,马上转身就跑,不要有丝毫迟疑,哪里人多就往哪里跑,因为身边的其他人会帮你抵挡攻击”……
但此时,这位老兵油子,却是神色坚定,往日闪烁游离的眼神不再,反而满是杀气,身体轻轻颤抖着,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
此外,还有许多许多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神色,皆是让李犇感到陌生。
这支楚军,似乎已是与不久前截然不同。
“此次上元城之战,无论是作战守军,又或者搬运辅兵,共十万将士,只要能抵御草原联军的强袭,坚守二十日时间,待我朝援军赶至之日,皆可脱离军户出身,为平民身份,赏钱三十贯,立功勋者,本官更会将之保举为官。若不幸战死,子女也可脱离军户身份,由朝廷代为抚养!!”
不由得,李犇想起了不久前萧漠所说的话语,心中愈加疑惑了。
一句“皆可脱离军户出身”,竟是有着如此魔力,可在短短盏茶时间内,改变无数将士的心态与想法?
想到这里,李犇愈加疑惑,忍不住再次转头向着萧漠看去。
后方,萧漠冷肃依然。
然而,李犇这般走神的表现,却是被巡军校尉发现了,一鞭子抽在李犇身上。大声喝道:“大战在即,不可走神!!”
鞭子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但身为军户出身,这般感觉李犇早已熟悉。只是心中依旧在奇怪,怎么巡军校尉比往日严厉了许多?以前他们只在克扣饷银出现反弹时动过鞭子,叱喝声中,似乎也多了某些不一样的东西?
匆忙回头间,李犇发现,他这里的动静似乎引起了萧漠的注意,萧漠转头向着这里看来,眉头皱的更紧了,却什么都没有说。
不敢多想,李犇继续执起那杆比他身体长得多的长枪。继续向着远方渐渐逼近的狄族大军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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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漠并不像李犇想象中那般轻松随意。
区区一句“脱离军户身份”,所产生的效用,要比萧漠想象中更加有用。周围军士的神色气质,在短短盏茶时间之内,已是与往前截然不同。判若两人。
仿佛,一群羔羊,突然化身为虎狼,又仿佛,一群木偶,突然有了鲜活的灵魂。
不是军户出身的人,根本无法理解这些兵士们对脱离军户身份的强烈渴望。为了能达到这般目标,哪怕只是为了让后代达到这个目标,他们可以付出一切!!
楚军之前士气低迷,只是因为没有他们认为值得守护的东西,而如今,萧漠却将这个东西送到了他们眼前。
那是一种未来的希望。
士气大振、血性回归固然让萧漠惊喜。但这并不代表萧漠对接下来的战事有了乐观的倾向。
此时楚军的转变,只是代表着敌我双方的士气有了同一起点,但双方实力的差距,以及攻城弩车的威胁,依然客观存在着。
“希望那一策。可以成功吧……如此一来,今后上元城所受到的压力,也会减低不少……”
萧漠暗暗的想到。
而此刻,萧漠无法做到更多,只希望,自己手下的军士,能帮他守住最初的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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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弩车准备!!”
“弓箭手准备!!”
“投石车准备!!”
终于,随着狄族大军的不断逼近,一众低级将领们纷纷高声呼喊着诸般命令。
听到命令后,李犇随着一众长枪手们匆忙退后,而他们原先的位置,则被弓箭手们填补。
长枪手虽然重要,但在狄军登城之前,却并没有用武之地,看到形势紧张,李犇却是有些混混沌沌,只知听军命行事,一时间也不知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呆呆的看着眼前战事的进行,仿佛成了一名旁观者,人偶一般机械。
看着狄族大军在上元城三箭之地外纷纷下马,化为步兵,举着木盾,扬着马刀,拥护着大量云梯撞木,杀声大振,向着上元城快速奔来之际,虽然远在三箭之地以外,李犇的心不由的提了起来。
在一众状若疯狂的狄族战士身后,数辆攻城弩车,依然缓缓想随着,在旁边,搬运兵们推搬着大量的巨石和密封油罐,仿佛一个庞然巨兽,随时都可能向上元城发起雷霆一击。
经过一夜的修补,狄军能再次使用的攻城弩车,达到了四辆之多,而在一天之前,就是这几辆攻城弩车,在短短片刻间就摧毁了上元守军的士气。
而在此时,面对攻城弩车的再次出现,楚军将士脸上,或许恐慌依旧,但更多的却是坚定之色。
“箭弩车!!攻击!!”
“弓箭手!!连射!!”
随着命令的传下,数十根巨箭呼啸而出,破空向着远方的攻城弩车激射而去,引起了狄军一片混乱。
然而,在接连的压制中,四辆攻城弩车依然找到了它们的攻击位置,周围的弩车兵和搬运兵们匆匆忙碌着,想到昨日这些攻城弩车的威能,李犇愈加的紧张起来。
与此同时,无数狄军已是来到上元城外一箭之地之内,随着命令传下,弓箭手们开始纷纷拉弓射箭,密集的箭矢如急雨一般在狄族将士的头上落下,接着,投石车也开始不断发动着。不断将碎石和巨石抛向空中,大量杀伤着狄族战士,攻击着狄族战士所搬运的诸般云梯撞木。
上元城下,随着楚军的压制。震天的疯狂喊杀声中,开始间或有惨叫声响起。
然而,在楚军疯狂的攻击压制之下,狄族战士们仿佛根本不知死亡为何物一般,根本不顾自身的危险,喊杀声依旧响彻天地,前进的速度不仅没有丝毫减低,反而愈加快捷了。
另一边,楚军将士的攻击,依旧坚定。再无往日敌军逼近后的慌乱。
随着距离的临近,狄族的弓箭手也开始不断反击,上元城头,箭来箭往,天色竟是因此而昏暗了许多。
面对这一切。李犇突然有些无措,依旧只是呆呆的看着。
在李犇身前,是一名比李犇大不了多少的弓箭手,脸上恐慌与疯狂并存,正在疯狂的拉弓射箭,丝毫没有顾忌到自身的体力和可能出现的危险。
然而,当他再次从箭壶中抽出一根箭矢准备射出之时。箭矢刚刚搭上弓弦,原本近乎疯狂的动作却是突然一顿。
接着,在李犇面前,他的身体猛的倒下,李犇一愣,垂首看去。却见他的额头之上,一根箭矢清晰可见,箭尾犹在不断颤动着。箭矢之下,则是一张恐慌而又近乎疯狂的稚嫩脸庞。
看到这一幕,李犇思维仿佛停滞了一般。脑中一片空白,死亡第一次离他如此之近,让他反应不来,只是呆呆着看着眼前这具尸体,根本没有意识到,如果他前面没有这名弓箭手的话,那么死去的将是他自己!!
待李犇终于清醒过来之时,时间已是不知过去了多久,却发现在他身前,原先的尸体已被搬离,同时不知何时又有一名新的弓箭手补上空缺。如之前的那名弓箭手一般,脸上恐慌与疯狂并存,不断的激射着箭壶中的箭矢,仿佛这般动作可使他忘却危险。
就在李犇犹豫着,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的时候,耳中突然响起了阵阵呼啸声,似乎有什么重物破空而至。
突然想起了什么,李犇突然身体一激灵,不由自主的喊道:“火攻!!火攻!!”
声音凄厉,与李犇往日的声音截然不同,但李犇却是毫不知觉。
随着李犇话声落下,如昨日一般,密集的密封油罐开始在城头各处砸落,随着瓶罐破碎声接连响起,浓郁的油脂味道也开始在城头蔓延。
与此同时,狄族大军在不要命的突袭之下,已是来到上元城下半箭之地,随着盾牌手后的弓箭手们将火箭射于上元城头,上元城头,火势再次开始蔓延!!
随着火势的出现,浓烟阵阵,城头上的一众楚军,不由又是一阵慌乱。
许多楚军兵士,看到火势出现后,已是下意识的丢下武器,惊慌呼喊着,匆匆向着城下逃去,然而,尚没有奔逃几步,惊慌呼喊声就变成了凄厉惨叫声,却是被后方的督战队无情斩杀!!
而更多的楚军,却依旧在恪守着岗位,除非火势出现在他们身旁,否则神色根本没有变化丝毫,弓箭手们依旧在不断的拉弓射箭,弩车兵们也依旧在忙碌的操控着各类弩车,混乱与逃离只是少数,与前一日的情景又是截然不同。
而最忙碌的却是辅兵们,随着火势出现,他们这些即使在楚军中也算是老弱病残的战士们,此刻却是终于展现了战士的勇气和血性,再也没有顾忌天空不断落下的箭雨,不断将沙土搬运到城头扑洒在火势之上,甚至以自身衣袍扑打着,既是出现死伤,也少有混乱。
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李犇心中,不由一定。
与此同时,一颗油罐,也砸到了李犇的身边,幸运的是并没有火箭降落在周围。
李犇看着脚下的油脂,以及周围那陌生的忙碌情景,这次总算是反应了过来,慌忙从旁边辅兵的手中抢过一担沙土,扑洒在油脂之上。
至此,李犇才终于发现,原来……自己已是身在战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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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萧漠并没有对城下渐渐逼近的狄族大军关注太多,而是至始至终都注意着远方的那四辆攻城弩车。
萧漠明白,狄族大军,对上元城最有威胁的,并非那些如狼似虎的勇士,而是那四辆残破不堪的攻城弩车。
待见攻城弩车开始向着城头抛射密封油罐之时,萧漠如李犇一般,不由心头一紧,随着城头上开始有火势蔓延,萧漠更是紧张起来,随时准备指挥督战队以稳定形势。
在狄族大军随时可能登城作战的情况下,如若楚军再如前一日那般混乱无比,所产生的后果,无疑是灾难性的。
然而,形势却是比萧漠想象中要乐观许多,除了少数将士外,大部分军士依旧能听命行事,另一边,正如邓尚全所猜测的那样,经过昨日一战,狄族的油脂储备,已是消耗一空,远方攻城弩车所抛射着密封油罐,但无论是密度还是数量,比之前一日皆是远远不如。
而随着连续三波密封油罐的投掷,狄族的油脂储备终于耗尽,转而开始投掷巨石以攻击上元城的城墙。
于是,就见远方不断有巨石腾空,升至高点后,又向着上元城砸落,随着巨石与城墙的不断撞击,上元城头,竟是不断的晃动着,仿佛地震一般,片刻之间,上元城城墙之上,已是出现了四处清晰的凹痕,威势惊人,引得城上守军的攻势不由一顿。
看到攻城弩车投射巨石所产生的威能,让萧漠眉头不由一皱,唯一让好消息是,狄军的弩车兵明显训练不足,四颗巨石虽然砸在城墙之上,但彼此间的距离相差甚远,并没有某一处连续受到撞击的情况出现。
在担心上元城城墙能否承受巨石不断撞击之余,萧漠却也再无迟疑,向旁边的赵英传令道:“敌军油脂之物已是消耗一空,传令蔡防御使,以火攻反击!!”
当赵英领命匆匆而去时,又是数颗巨石砸落在上元城城墙之上,又是一阵天摇地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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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油脂储备不足,城头出现的火势明显不如前一日,而楚军将士更是出乎意料的顽强坚定,人人用命,所以楚军并没有产生很大的骚乱,各处火势,很快就被扑灭了。
然而,虽然如此,但接连的火攻、巨石撞击,依然不可避免的减缓了楚军对狄族的压制。而趁着这般空隙,震天喊杀声中,狄军的前锋已是来到上元城城下。
随着狄族战士不断将云梯支在城头之上,防御使蔡达匆忙传令道:“辅兵,准备滚木礌石,长枪手上前,弓箭手继续压制!!”
当命令传到李犇耳中,随着其他长枪兵们一同来到城池最前方,看着眼前支在城墙上的云梯,以及嘶喊间不断向上攀爬的狄族战士,李犇知道,自己的战斗,终于开始了。
是生是死,是凶是吉,尚只是一个大孩子的李犇,似乎尚无法考虑如此深奥的问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