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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进不去的玉年宫,对于齐王却是不设防的。

皇帝和卫贵妃及齐王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像寻常百姓的一家三口,气氛十分温馨融洽。

而这次和以前有些不同,因为在齐王印象里一直康健强壮的皇帝,现在躺在炕上,眼神浑浊,嘴角歪斜着,时不时流出一丝口涎,再没有多少至尊威严,仿佛一夜之间老上了二十岁,露出了清晰的老人姿态。

齐王震惊得呆住了,还是卫贵妃拉了他一把,他才忙跪下来,扒着炕边哽咽问:“皇爷,您这是怎么了?”

“皇爷,没大事。”皇帝勉强着说出了这一句,就目视卫贵妃,卫贵妃体贴地先使帕子把他嘴边的口涎轻轻擦了,然后才跟儿子解释了一下。

“……一点预兆都没有,忽然就倒下去了,把我的魂都吓飞了。”卫贵妃说着,换了条帕子拭了拭泪。

齐王听得也使袖子胡乱擦泪:“儿臣竟然不在,真是不孝极了。”

“不,怪你,没,事。”皇帝吃力地开口。

卫贵妃忙跟着翻译补充:“你皇爷的意思是这怪不得你,如今太医治得及时,过几天皇爷就会好起来了,你别担心。”

齐王哽咽着应了一声,给皇帝掖了掖被角:“儿臣这几天哪都不去,就留在宫里给皇爷侍疾。”

齐王说到做到,果然当即就留了下来,太腌臜的事自有宫人去做,他无非是喂个药捧一捧布巾,这就够令皇帝宽慰的了,卫贵妃这里的宫人们没有不向着齐王的,都来夸个不住,营造的好一派父慈子孝之相。

不过只到隔天,玉年宫诸人的心情就不很愉快了,因为太子的到来。

皇帝先前不肯相见,太子没有勉强,但现在齐王入内侍疾,他作为兄长却在旁袖手,不管事出是否有因,单看结果都是太子不对,所以太子接到消息后,很快就来了,为防再度被拒之门外,太子还特意去求了方皇后同来。

方皇后名义上是六宫之主,消息却比太子闭塞得多,内廷与外朝不同,盖因一个是臣,一个是奴,内廷依附皇权而生,皇帝一言可决生死,是以宫人们几乎皆看皇帝眼色行事,以皇帝喜恶为准则。方皇后既无圣宠,又无亲子,收养来的楚王是个一般不讨皇帝喜欢的蠢货,再加之方皇后本人小户出身,并没多少宫斗手腕,这么着下来,她被架空成个空架子就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了。

太子好歹还得到个“风寒”的搪塞,方皇后连这都没人去告诉她,还是太子上了门,她才知道皇帝病了。

方皇后的感想可想而知,她再对皇帝死了心,不表示她能接受被这样打脸,当即乘辇到玉年宫前,要求面圣。

卫贵妃的宫人欲待阻拦,方皇后厉声道:“皇爷若是身体康健,我自然不来讨皇爷的厌烦,但如今听说皇爷卧病在床,本宫身为皇后,却是不能不来探望——卫贵妃,你再令人横加阻拦,别怪本宫多想了,你在这种时候把持着宫门,将本宫与太子统统隔绝在外,你想筹谋些什么?你若还坚持不肯让开,本宫只好去请阁老们来评一评理了!”

太子在旁谦恭地打了个圆场:“皇爷若实在不想相见,儿臣也不敢执意打扰,只求皇爷发两句圣音,使儿臣担忧之心略去,这便离去。”

太子的话听上去很好打发,但事实上当然不是如此——他知道皇帝的真实病症是什么,结合皇帝的发病时长,他现在应该根本就没办法顺畅地把声音从殿里传到殿外来。

内外僵持一会,卫贵妃被逼得无法,只得挥袖令放人进来。

见到病榻上的皇帝,太子的表现与齐王差不多,震惊难过表示“没想到皇爷病得这么重”后就是积极要求侍疾,皇帝哪里乐意看到他,好在有现成的理由,便含糊地道:“朕,病着,国事,仰仗于你,朕身边有齐王。”

太子再请两次,见皇帝坚持不允,只得勉强从命,表决心道:“儿臣谨遵圣命,请皇爷安心养病,外事自有儿臣,皇爷万勿操劳。”

皇帝就闭了眼,不再理他。太子不敢相扰,恭谨退出,方皇后一同受着冷遇,赌气之下也不多说,跟着走了。

齐王出来相送,到宫门外时,太子转身笑道:“皇弟快回去照顾皇爷吧,我送娘娘回宫便是。”

方皇后淡淡地道:“太子有皇爷托以重任,国事繁忙,也不用送,自去忙吧,本宫自可回宫。”

说罢便上辇命起驾,一行人头也不回地去了。

等到太子也离去之后,齐王独自站在宫门外,脸色平板,指甲却深深地掐入了掌心——他知道方皇后临走前那句话是存心刺他,但他不能不放到心上,皇爷再不喜欢太子,当他病体不能支撑的时候,朝堂仍要交给太子;而他得皇爷万般宠爱,却只能困守在玉年宫里,做个寻常孝子。

母妃从小就和他说,太子不得圣心,储位总有一天会更易到他身上,从他还是个不怎么能记事的小童起,一直说到他年将而立,这“总有一天”的一天,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到来?母妃一直信心满满,可是他,却看不到一点松动的希望,快要觉得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了。

齐王伫立在秋风里,茫然之际,又想起了昨天卫贵妃的话:一点预兆都没有,忽然就倒下去了……

万幸是后来救过来了,要是救不回来呢?太子将顺理成章地登基,而他多年的想望彻底落空,会被飞快地打发到封地去,从此做个远离中央的藩王,不出意外的话,新皇一生都不会再容他入京。

那种境况一旦发生,他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难道还能造新皇的反吗?就凭他手里那点人马?

圣宠——

齐王简直想要冷笑,圣宠对母妃来说是重要的,所以母妃的日子比起皇后来要风光得多,可他不是后宫妇人,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名分,论德行论能力他比太子差在哪儿?他只差在了“嫡长”二字上,更准确地说,只差在了一个“嫡”字上!假如他的母亲也是皇后,说不准他早已如愿以偿了——

“王爷。”

呼唤声打断了他的胡想,齐王醒觉过来,一转头才发现张太监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

“王爷,”张太监陪着笑又唤了一声,“怎么在门口发起呆来了?这儿风大,王爷仔细受寒,还是快进去吧。”

齐王定了定神,哦了一声,转身返回宫里,张太监执着拂尘落后两步,一路陪着小心笑道:“王爷这一回来,皇爷眼看着就好上两分,比喝了几天的药都灵。”

这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且替玉年宫出过力,虽然齐王现在心情极坏,也不能对他摆脸色,勉强挑出个笑容来:“那是母妃和皇爷身边的宫人们服侍的好,本王才回来,哪有什么功劳。”

“王爷就是谦逊。”张太监先赞一句,又接着感叹道,“说起来,这次把老奴也吓煞了,幸而皇爷福大。只是太医说了,这往后啊,皇爷可千万要保养着了,饮食上的忌讳不说,更要紧的是不能再过分劳累,情绪上也有讲究,尤忌大惊大怒。王爷别怪老奴多嘴,王爷能在这上面劝着些,说一句话比老奴们说一百句都管用呢。”

齐王才侍疾一天,对个中详情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听张太监这一说不由听住了,脚步都停下来:“这么些忌讳?皇爷母妃要宽我的心,竟都没和我说,公公快多说些,本王好照办。”

张太监笑道:“老奴这些都是从太医那里听来的,王爷想知道,不如去问太医,太医的话才更详细更准确,老奴万一不留神说错了一句,误了王爷尽孝的心就该打了。”

齐王便点头。

张太监觑着他的脸色,又道:“老奴再多一句嘴,瞧着王爷方才似乎有些不虞,其实王爷不必多虑,万事都有皇爷做主呢,就拿这次来说,皇爷病发后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封锁消息——这都是为了王爷呀,一则王爷不在京,二则有那等心志不坚的小人,听见了未免要望风倒向太子那边去了,皇爷这是怕于王爷不利。唉,就是没想到太子会把皇后请来,如今却是瞒不住了。”

齐王心里一沉——他知道张太监是想要巴结他才跟他透了这些话,可他口口声声说皇爷如何向着他,他听了皇爷的话也在外面南征北战,拼死拼活,可最终呢?他建再多功业都是无用,朝臣没人把他的努力看在眼里,风向就是不可逆转地一点一点往太子那边倒去,而且可以想见的是,随着皇爷春秋日长,太子哪怕什么都不做,他的优势都只会越来越大。

这一刻,齐王对皇帝布局的怀疑升到了一个顶点。

齐王勉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但却分不出多余的心力来给予张太监回应了,也不想再听这个拍马拍不到点子上的老太监再说什么,胡乱应了一声,就加快脚步进了殿里。

张太监慢悠悠跟在后面,低了头,眼底闪过一丝如狐般的笑意——跟太子办事就是舒心多了,托他说这两句话,光明正大,谁听都挑不出毛病,他一点风险也担不着,一匣黄金轻轻松松就落了袋。

**

齐王的坏心情仿佛没个尽头似的,下午太医来时,他送着出去,顺便问了几句该如何照顾皇帝的话,结果就从太医那里得到了一个更糟糕的消息:皇帝的病是会复发的,因为皇帝的年纪摆在这里了,复发率还不低,如张太监所说,不管是饮食还是情绪,哪一个的管控出了问题都有可能成为诱因。

齐王闷了几天,终于忍不住寻了个没人的空档问卫贵妃:“母妃,不能让皇爷册封你当皇后吗?”

卫贵妃诧异:“怎么忽然想起来说这个?”跟着摇头叹道,“你以为我不想?姓方的贱人霸着位子呢,她一天不死,我便没有希望。你也知道的,当年太后去时,逼着皇爷发了誓,不许废后。皇爷纵能扛得过朝臣的压力,扛不过在太后跟前的盟誓啊。”

齐王:“——就不能试一试?”

卫贵妃的皇后梦做了许多年,一听之下不由心动,但思考后终究还是摇了头:“算了,你皇爷现在养着病,且太医说了,就算皇爷的病好了,以后也不适合太费神了,还是不给他添这个麻烦了罢。”

她说着,慈爱地抚了抚齐王的肩膀:“母妃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如今只想着如何帮你再上一步。你放心,皇爷早已保证过,这万里江山,只有你才配做它的主人。”

齐王心头陡然一阵烦恶——又是这些话,又是这些话,他从小听到大早已把耳朵听出茧子来了,可还要继续听!

齐王深吸了口气,最后努力了一把:“母妃就不想一想,母妃若是做了皇后,我的把握才更大一分?”

卫贵妃不以为意地笑道:“母妃看开了,皇后又如何?姓方的贱人倒是皇后,你看她比母妃的日子怎样?归根到底,还是看你皇爷的,谁得了皇爷的意,谁才得意。”

齐王张嘴想说:他不一样——一句话未出口已经泄了气,他知道他和卫贵妃说不清楚,卫贵妃就是个内宫格局,而他意在天下,两者差之千里,怎么能以前者的手段来逐鹿后者?恨只恨他养于母妃膝下,被带歪了太久,如今醒悟过来,已是晚了。

卫贵妃看出他内心的不安来了,为了安抚他,又喋喋不休地说了一阵,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些话齐王已经一点都听不进去,越是说,齐王越是反感。

——他心魔已生。

**

皇帝这回病发得虽急,但不甚重,又好生养上半个月,便痊愈了。

照旧上朝,他卒中的消息已经传出,满朝文武不免多有慰问,请皇帝保重身体之余,因这病不奈操劳,有人出列请求太子分担也是题中之义了,皇帝当时回绝,但随后折子便如雪片般飞来。这发力的主力倒不是太子派,太子派斗争多年,知晓轻重,当此敏感时机,并不是太子出头良机,因此大半都掩了声息,写折奏请的,多是自认只忠心于皇帝的中间派。

帖子的结局是一概留中,皇帝既不接招,他看着身体又恢复得不错,此事便就消了下去。

只是无人得知的是,这在齐王焦灼的心中加了一瓢滚油:诸臣只记得太子,竟没有一个人提一提他,连向着他的齐王派都没人出一出头!

齐王这个想法就是陷入魔障了,太子既在,他一个藩王靠边站是理所应当之事,这一点连齐王派都是默认的,齐王派能做的,只是尽力拉太子后腿,让太子把先前皇帝养病时迈前的那两步重新缩回去而已。

这也是齐王派一直以来努力在做的,成效其实不错,但齐王已经看不到眼里,因为他实在是,等不及了。

压垮齐王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皇帝。

此时距齐王回京大约两个多月,又有一地出了乱子,年根底下,皇帝本不太舍得派出爱子,但他病倒那一场,虽然治愈,自己却觉得身体底子有所耗损,总和以前有些不能比了似地,为了加紧给齐王铺路,还是下了令命齐王领兵出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