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天气晴好,暖黄的日光比往常都早地映照在了窗棂上。
周连营撑着下巴趴在床上,面前摆着一卷《博物志》,这是西晋时的志怪小说集,亦讲山川地理等。
他有些心神不宁,那书摆在眼前,久久没有翻过一页。
霜娘知道今天是大朝,他惦记着太子习政的事,便不去烦扰他。
见太阳好,小声叫人把过冬要铺盖的大被褥等抱出去晒,令人把脚步都放轻盈些。
一时去外头逛了一会玩的小丫头跑回来分享八卦,说是太太一早下了令,把苏姨娘禁足了,接下来的一个月都不许她出院门,而且冬日的份例也减半。
霜娘听了,并不觉意外。周三太太不能白撞一回柱,虽然周侯爷当时已经表了态,但正经来说苏氏应该是归安氏这个正房主母管的,自己房头的妾冲撞了妯娌,安氏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必然要给个交待。
不过说是两个处罚,事实上真正能约束着苏姨娘的应该只有第一条——份例不份例的,苏姨娘才不指着这个过活,这里缺了,和周侯爷哭诉一下,周侯爷自然私下自掏腰包给她补回来。
霜娘其实并不关心苏姨娘怎样,听过便罢了,怕小丫头闲不住叽叽喳喳的,索性还打发她出去耍去了。
又过一时针线房里来了人,一行人抱了好几个大包裹,里面是六房这一季的份例衣裳。
依惯例,先送来的只是霜娘和周连营两个人的,底下丫头们的要晚一些,再过个七八天才会发下来。
霜娘令丫头们接了包裹,抓了两把钱出去赏了,打发走了来人。
她原想把衣裳拿进卧房去看,周连营却不知怎么有了兴趣,把书卷拂开一边,道:“拿来我也看看。”
他说着自己往炕里挪了挪,腾出地方来。
金盏便挨个从丫头手里接过包裹来,打开来放到炕边。
周连营说要看衣裳,他对自己的却没多大兴趣,随便看了眼就让收走了,却很有兴致翻弄霜娘的那份。
冬衣厚重,或是夹棉,或是大毛,更有雪天穿的雪褂子,霜白黛绿蓝灰,还是一色的冷色调。夏秋穿这些颜色也罢了,虽然单调,也还清爽些,冬衣配上这些色就难免让人觉得沉重了,且还显得有点老气。
第二个包裹最上面摆的是一件石青花枝刻丝银鼠褂子,周连营把展开看了看,道:“这花样倒不错,等过了年,让针线房给你照这样子重做一件桃红的。”
说着,仰起头来打量霜娘一圈:“你穿红的应该好看。”
他说的颜色距离霜娘足有三四年了,她下意识便道:“我不能穿——”
周连营嘴角微微挑起:“至多过完元宵,然后就可以穿了。”
……周三老爷是四月里去世的,这么一算的话,好像还真是?
上回他玩笑着提过一次,但霜娘的孝守得太久,一孝连着一孝,习惯之后,潜意识里总觉得这种日子似乎还要过上很久,出孝这种事离她也很远,都没想到日子过着过着,不知不觉也就快到了。
“好了,都看过了,没什么差错,送到里面去归置起来罢。”霜娘转过身,无视掉脸上攀升起的热度,做若无其事状吩咐金盏。
霜娘很知道他的醉翁之意在哪,才不是单纯在说衣服,当着丫头学不来他这种话里藏话,只好直接装傻了。
周连营逗了她两句,心情放松了一点,含笑把书扯回来,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下去。
时间这么慢悠悠地晃着,终于晃到了散朝,朝上细节没那么容易打听得到,大致结果却是再瞒不了人,出的变数当时就在官员口里四散纷扬了。
望山往里传了话,金盏感觉气氛不对,加快速度把最后一件要收拾的衣裳叠好,默默出去了。
……
霜娘不知该说什么,无声地叹了口气。
虽然这个结果还不一定就是输,但做事最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到三就竭了,皇帝这么一打岔,对太子派的士气难免要造成不小的打击。
她的叹气声虽然十分微小,周连营仍是查知了,抬头示意她坐过来,道:“没想到被你说准了。”
“我随口说的,”霜娘苦着脸过去,“早知道我不多这个嘴了。”这一语成谶的感觉可真不美好,谁知道皇帝真好意思耍这个无赖,真能干出这个事来呀。
周连营拉了她一只手过去握着,道:“哪能怪得上你,是我们过于乐观了。”
他说着话,脸色渐渐缓和下来,不像刚接到消息时那么冷凝了。
“现在怎么办好?是不是太子要尽快上书回话?”
“嗯。”周连营思索着点头,“不能拖。”
稍一拖延说不准皇帝就更进一步耍赖了,直接盖章太子本人就是就没有要习政的意思,这个章一旦盖下来,太子能腾挪的余地就很小了,到时再要说想出来,姿势上未免不太好看,不但成的可能性很小,也没法营造得出现在像这样“顺应理法天命”的感觉来了。
只是这主意好拿,上书的内容却有些难办。
不能光秃秃就表个态,皇帝既然这么抠字眼,那太子就回避不了,总得说一说“想”的理由吧?
——为君父分忧?皇帝一句“朕年富力强不需要”就打回头了。
——好好习政以便将来接班?这是臣子们劝谏时说的话,太子本人要敢说,分分钟要被齐王派们解读成“心急登位等不及”。
——顺应祖宗家法?这也是臣子们能说,太子本人说不得的话,拿出祖宗来压爹,爹能高兴嘛?而且死了的祖宗不一定能压得住爹,活的爹要压住儿子却是一句话就够了。
他半天不说话,霜娘手被他拉着,想做别的事也做不了,有点无聊起来,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周连营回了神,简略说了。
霜娘听了,把问题在脑子里转了几圈,转来转去也只转出一个“难”字来,此外还把肚子转出了一声轻微的空响。
……她饿了。
周连营一下笑了,放开她的手:“别操心了,先让人摆饭罢。”
霜娘有点不好意思,一边起身一边道:“你还养着伤呢,也别耗神了,说不定太子聪明,早已想出对策来了。实在不行,大不了也跟着耍个无赖,说太后托梦给太子,认为太子年纪到了,就是应该出来习政,这又没处查证去,皇上总不能说太后也给他托了梦吧——哎?!”
周连营探着身体,猛把她扯回来,眼神发亮地道:“你怎么想出来的?”
霜娘跌坐回去,呆呆地:“什、什么?”
“太后托梦。”周连营语速很快,他平常说话做事总是沉稳的,极少这样飞扬。
“……我随口胡说的。”
“胡说得太绝了。”周连营紧着便道。
算起来也算是拿祖宗压人,但这个压法完全跳脱出冠冕堂皇的庙堂之外,整个就换了思路,剑走偏锋之余,又另有一种堂皇正大,因为它就是道明明白白的阳谋——智商正常的人都知道是胡说,但是没法驳,不好驳,也驳不倒。
霜娘吓着了,小心地打量他的神色:“你、你当真了?我真是随口一说,你别听我的,朝廷大事,我懂得很少的。”
不是她要看低自己,政治这种事,在她心里就是十分复杂且深奥的,她从没觉得自己的这点智慧能掺和得上。
“不,要听你的,你的主意这么好,别人恐怕都想不出。”周连营还扯着她的胳膊,这时顺势往下拽过她的手到面前来,亲了一口道:“你摆你的饭先吃罢,叫人拿纸笔来,我写封信,过会再吃。”
虽然他的态度这么肯定,霜娘还是觉得有点发晕,她没使唤别人,自己走去书房里取了纸笔,搬了张高几到炕前放好,扶着他凑到几前。
她也没去先吃饭,而是在几案一角替他磨墨,眼看着周连营落了笔,心下还是忐忑,道:“这么说真的可以?”
“反正没有比你更好的主意了。”周连营低头答她,“试试罢,这要不成,别的就更不成了。”
他笔走龙蛇,很快写好了信,霜娘这时也没什么再多想的了,帮着装入信封,封好口。
“送出去给望山,让他快点去都督府衙门,找到大哥交给他,由大哥再转交,最好今天日落前能到殿下手里。”
找周连政看着是多了道手,但这是必须的,望山一个小厮连宫门都进不去,到时候一道道传报进去,那才耽误时间。
霜娘点头应承了,出去找了金盏,原话复述给她,金盏当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