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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状况,春雨显然是不太适合在场的,随着周连营迈步进来,门口有了空档,春雨低着头,悄无声息地就出去了。

霜娘想打个招呼,起码缓和一下气氛,但不知怎地,她有点张不开口——凭心而论,周连营看上去并不可怕,他没有什么外露的怒意,顶多是气场有点冷淡而已。

她干巴巴地站着,眼看着周连营走过来,到她面前时站住,目光向上,定在她的额头上。

霜娘知道他必定是在看她贴的那块膏布,几分钟之前她还揽镜自赏,觉得这是个很好的主意。但现在被他这么看着,她一点得意的感觉都没有了,只觉得这么干的自己蠢到不行。

也许是错觉,也许她就是这么怂,反正没多大功夫,她觉得自己额角都渗出汗来了。

那一块很快有点发痒起来,但是在周连营的眼皮底下,她抬不起手来,只能硬抗着。

但生理反应控制不住,太不自在,她忍不住连眨了好几下眼,然后就见到周连营的手掌伸过来了。

她反射性要向后避让,周连营屈指,敲了她一记额头:“别动。”

一滴汗珠随着这一敲滚落下她的眉心,滑过鼻梁,滴下。

霜娘窘迫死了——不是错觉,她真这么没出息,居然真紧张出冷汗来了。

周连营下一个动作就是去揭她额上的膏布,霜娘不由轻“啊”了一声,但想起他的话,在要躲之前强行定住了自己,由着他动作

那膏布是才贴上去的,现在还有些烫热,倒还好揭,揭下来之后,下面就是块红印。

“……”周连营咳了一声,推了她的肩,令她转身,“你自己看罢。”

看什么啊?霜娘心里嘀咕着,铜镜昏黄,她第一眼只觉得额上那块肌肤好像比别处格外红些,再往近前凑了——

她又不可置信地往前凑了凑,确实看清楚之后,差点一头撞镜子上去。

四四方方一块大红印,好似有人拿了个官印,啪往她脑门上盖了一记。

铜镜里看都是这个效果了,真正在人眼里,还不直接等于出厂的肉猪身上那个红章呀?只不过猪身上那个是圆的,里头有字,她额头上这个是方的,里头残余的是药膏。

更糟的是还发痒,原来这也不是错觉,膏布揭下来后,那股刺痒全发出来了,霜娘忍不住伸手抓去。

抓了两下就叫周连营把手压下来了,他沉声往门外处道:“打盆温水来。”

外头春雨应了一声,她的脚步声出去又进来,很快端着水进到里间。

一眼看见霜娘,她嘴角没压住,不由抽动了下。

霜娘就更丧气了,春雨这么严肃的性格,都忍不住笑了,可想而知她现在是个什么滑稽模样了。

水放到盆架上,春雨拿湿了的布巾一点点给霜娘擦脸。她一脑门都是汗,这其实不是冷汗,而是被烫出来的热汗,还有黑乎乎的药膏。药膏粘得还挺牢,好一会才擦干净,春雨收拾了水盆布巾出去。

周连营一直在旁负手站着,这时往炕边走去,霜娘不知怎么想的,可以说脑筋一抽,也可以说灵机一动,她飞快抢在他前边,先往右边的位子坐下了。

周连营先真没反应过来她为什么抢这个位子,脚步顿了顿,等过去坐下,才一下明白了——她坐在那个方位,再略微斜一斜身子,可以遮掩住大半个红印,不至于整整暴露在他眼前。

霜娘硬着头皮等他发话。她知道自己今晚的表现整个就是智商欠费,现在这个举动更傻,但没办法,她说什么都没勇气顶着那么块愚蠢的印子和他交谈。

“药也能乱用。”过了一会,周连营不轻不重地丢了这么一句出来。

居然没被嘲笑,更没讽刺——霜娘温暖得差点哭了,这要换成周连恭,她现在该找根绳子挂梁柱上了吧?

她的防备啊不安什么的,瞬间就降到了最低。

“我下回不了。”她老老实实地认错。这苦肉计的风险太大了,要不是及时揭下来,一觉睡过去到明早,说不准得毁容。

许是她态度好,周连营的语气听上去又平缓了些:“我跟你说过,你有处理不了的事,可以告诉我,你忘了吗?”

霜娘很积极要讨他的好,忙道:“没忘,我都记着呢。”这话一表白完她心里就一咯噔,她忘是没忘,可她做出来的却满不是这么回事

周连营没再说话,她偷偷抬眼,正见他凝视过来,一副在等解释的样子。

“我觉得这件事我可以处理。”霜娘有点磕巴地道,“所以,我不想烦着你。”

“把自己弄成这样的处理方法?”周连营问,“宁可这样,你也不想找我?”

霜娘有点听不懂这问话,她觉得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怪,只好努力解释:“我不想麻烦你——”

和先前那句一样,说了等于没说,霜娘止住,试图再解释得恳切一点,“你才回来,我不好意思和你说这些烦心事。”

“你的意思是,”周连营敲了敲桌面,“跟我不熟?”

虽然她有这个意思没错可是被这么直接说出来太犀利了啊!霜娘直觉不好,慌忙补充:“不不不,我主要是不想你烦我。”

字句其实还差不多,但这个排列组合才是她心里真正的话。霜娘低下头去,有些些羞涩,但并不觉忐忑,因为确定自己不会遭到难堪对待。

“没有这回事。”对面安静了片刻,然后平和地道,“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

霜娘低低“嗯”了一声,语调不由自主地跟着很温驯。她心底却满不是这么回事,心跳扑通扑通的,无关紧张更不是恐惧,只是心动。

不太妙啊。

霜娘有点甜蜜又有点忧伤地想,这回跟之前的都不一样,她很明确地知道,她应该是收不回来了。

爱情萌发这种事,真是逃避不了更无法欺骗,那棵小苗就在心田里破土而出,嫩绿嫩绿的两片颤巍巍小叶片,还自带粉红色泡泡特效。

周连营跟着问:“你娘家有人为难你?”

霜娘扭着手指,想说又不想说——更不想在他面前丢人了,但同时,又想要坦诚她的所有,不管好的坏的。

挣扎了一会,后者的渴望还是压过了前者的顾虑,她吞吞吐吐的,把贺家的情况大致给交待了。

总而言之,她爹不是个好人,她姨娘不是个好人,她妹妹还不是个好人。唯一还算不错的,是在她出嫁之后才进门的继母,但就连这也不能确定,因为只见过一面,她没本事就这一面对人下出定论来。

哦,对了,她刚办过周岁宴没有多久的小弟弟,那应该确实是个好孩子了。虽然见都没见过,但人之初,性本善嘛。

周连营当然知道她在娘家时过得不好,就像安氏说的,哪个心疼孩子的人家舍得叫闺女与人冲喜呢?但听安氏说,与听本人说的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霜娘其实没有在诉苦,她就是把她多年来的生活做了个简单介绍而已,涉及到贺老爷时,还做了空白处理——没有一字点评,因为子不言父过。

她唯一称得上诉苦的行径,也只是为了给自己的话找个佐证,摸了摸后脑勺,说:“我这里现在还有个疤痕,消不掉了,我妹妹小时候没轻重,推我撞那一回狠了些。”

周连营起身:“我看看。”

霜娘觉得他这一声特别温柔,叫她警惕心全无,真扭过头来想让他看。她现在没梳发髻,只打了条松松的辫子,挺好找,她自己往头发里摸了摸,很快找着了那个疤痕,然后就僵住了。

因为是疤痕,不是正常的皮肤,所以,上面自然是无法生长毛发的。

也就是说,那是块指甲盖大小的秃处。她头发丰盛,平常都掩盖得好好的,自己没事也不会想着要去特意摸,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忘了那个疤痕的特性。

——指甲盖大小的秃也是秃呀!

霜娘猛地把头转回原位,动作之快之大,险些把脖子扭了。

周连营清澈的眼中先是疑问,然后就是笑意。

“……”霜娘反应过来了,她这个姿势也不对,直接把脑门上的红印正冲着他了。

她坐都坐不住了,顶着猪肉章就够倒霉了,她还秃,差一点还要给他看,缺心眼成这样,简直不能好了。

“没,没什么好看的,丑得很。”尽最后的努力,她给自己挽了个尊。

“伤有什么美丑。”周连营说道,不知为什么,他还坚持上了。

霜娘有点拗不过他,准确说,她就是不太想反抗他。所以一边不情愿,一边又情不自禁地软化,抱着这么拉锯似地诡异心思,她慢吞吞自己摸着重新找着了那个疤痕,但心中还有底线,不肯叫他亲眼看着,只示意他伸手过来,感觉被摸了一下,她马上缩了缩肩膀,闪躲开去。

周连营的手垂了回去,却还是站在她面前,没有坐回去。

霜娘心里着急,他这么站着,她无论往哪个方向避都避不掉脑门上的印子啊。

正想着怎么才能让他回座,听他道:“你不用多想了,等你这伤好了,再回你娘家去。”

霜娘毫不思索地应了。娘家不娘家的已经不要紧,反正她都交待得差不多了,那么哪天回去,对她就完全是无所谓的事了。

周连营却还没有走,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递给她。

霜娘一头雾水地接过来——什么意思?怎么会有信给她?又怎么会在他那里?

信封揉得有点皱,看上去很没档次,再抖出来信笺,两张纸皱得更厉害。

信写得半文不白,三年字练下来,她算得上粗通文墨了,阅读起来毫无压力。没看几行字,她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

这封信并不是写给她的,而是写给周连营。以她的前青梅竹马小情人的身份——并没明说,但字里行间又是历数她的成长苦难,又是透露着和她有缘无分的遗憾,根本也不必明说。整封信言辞真挚,情感动人,最后再说了一遍她弱女可怜,慎重请托周连营善待她。

……

啪!

霜娘一巴掌拍在炕桌上,然后就扭曲了脸,一边甩着痛到发麻的手掌,一边怒火直奔万丈上飙:哪个王八蛋,往死里这么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