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娘放弃挣扎之后,室内就变得安静下来。
桌边烛台里的灯烛久没有人剪芯,光亮慢慢昏黄。
她度秒如年地挨着,为了尽量忽视掉身下温热的男子身躯和耳畔存在感极强的心跳声,只当自己是正常地睡在床上,她从素兰的十八种绣花图样开始想,直想到明早早饭要吃什么,努力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但是——成效不大。
她是趴在一个活人身上啊,虽然他表面上乖乖地没有动弹,可是他身体的一切机能都在正常而健康地运转中,体温,心跳,吐息,脉动,铺得再厚再柔软的床褥都模拟不出这个效果,根本假装不了。
内心深处,她觉得人肉床垫的触感其实满舒服的,软硬弹性都刚刚好,可这念头只能一闪而过,因为随之就要联想到事实上这是他一身柔韧的肌肉,羞耻度爆表,她就再也想不下去了。
好在,这煎熬没有持续太久。
醉酒的人入眠快,感觉到勒住她的手臂缓缓松劲的时候,霜娘真如劫后余生,却也不敢马上就爬起来,怕再惊醒了他。
她先动作很轻地抬起头来,见到他的眼睛确实合着,睫毛在眼下投出个小小的扇形阴影。
——原来男人睫毛长也是有用的,他眼睛闭起来,都分不太出什么眼型了还是显得很好看。
嗯,对着清醒的周连营霜娘很怂,但对着睡过去呼吸都变得绵长了的这个,她胆子大了,盯着他的睡脸看了好几秒。
然后才扭头,轻轻把他的手拿下来放到一边去。周连营先没什么反应,沉沉睡着,但等霜娘撑着床边起来的时候,他紧闭着眼,眉头忽然皱了皱,手指虚虚握起,好像要抓什么东西,霜娘一眼看到,吓一跳,忙扯过被子展开来,往他身上一盖,把被角塞他手里。
原来该替他把外衣脱了的,现在也不敢了,霜娘可不想再把他折腾醒过来。
周连营握住了被角,眉头还是皱着,过了好一会,才好像有几分不情愿似地,慢慢舒开了,但还是不如先前那样称心舒意。霜娘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总觉得他好像有一点点委屈,好像手里原是抱着个元宝,偏被坏人给他换成了块石头一样。
怎么这醉酒的人设还能带到梦里去啊?霜娘忍俊不禁,一边偷笑,一边踮着脚尖往外退。
直退到门边,见他都还是安静躺着,她放下心来,拍拍自己的心脏,把心跳调整好,又揉揉脸,把表情揉淡定了,才转身撩帘子出去。
一到外间,就对上了春雨严肃的一张脸。
眼神对上,春雨的神色放松了点,道:“奶奶,没事吧?”
贴身丫头也不好做,春雨不过去烧壶水,提着壶回来一看,两个人都不见了,倒从卧房里传出些“放开、住手”之类的动静。她纠结死了,既不敢随便闯进去,又怕酒后真的闹出事来,只好牢牢守在这里。
“嘘——”
霜娘竖了手指到唇间,然后指了指里面:“小声点,他醉过去睡了,别把他吵起来。”
春雨忙压低了声音:“那六爷今晚就在这里睡了?”
霜娘点头:“这么晚了,你也回你房间睡吧,我睡这间好了。”
这外面的次间有张罗汉床,原来一直是金盏值夜睡的,她调去前院后,这两天就换成春雨在睡了。
春雨便道:“那我给奶奶换上铺盖。”
“这不是铺好了?别忙了,天又不冷,我就这么睡好了。”
春雨犹豫着,因为这床上现在是她的铺盖,虽然质料什么的也不错,且是才晒洗过的,但比着霜娘用的毕竟要差一点。
霜娘见她不动,知道她想什么,就把她往外推:“行了,去吧,我还和金盏一床睡过呢,你们又不是那等邋遢婆子,我还嫌弃你不成。再说,我的铺盖都在里面,要拿就要出出进进的,再把六爷惊醒了,那可麻烦。”
一句连一句的,终于说服了春雨,她小声道:“奶奶别推我了,我看着奶奶上了床,熄了灯再走。”
便去把叠好的锦被抖开,服侍霜娘进去躺下,再把里外两间的灯火全吹灭了,方去了。
黑暗里,霜娘打了个哈欠,她原有一点择席的毛病,但今晚闹了这一场,她困乏的劲头上来,很快沉沉睡去了。
**
翌日清晨,天光将明未明。
霜娘半梦半醒着,感觉耳边似乎听到些水声,她在梦里感觉了一下,没感觉到自己有想上厕所的意愿,就又放心睡过去了。
过了不知多久时间,室内有些光亮起来,她翻了个身,把被子往头上蒙了蒙。
站在床前正想叫她起来的周连营:“……”
只好扳过她来,把被子从她脸上扯下来,晃晃她:“起来了。”
霜娘迷糊着,感觉似乎有人在叫她,但困意深重,眼皮粘在一起难分难舍,她努力了两三次,
就是睁不开眼,于是头一歪,放弃继续睡了。
在周连营的角度,只见到她的眼皮颤了颤,原以为要醒了,谁知跟着就没动静了,不由看一眼正抱着被子要出去晒的春雨。
“奶奶昨晚睡得晚了。”春雨脚步停一停,解释道。
——其实睡得早也一样赖床,春雨给她家奶奶留了面子,这句没说。
睡晚了自然是被他闹的了。周连营转回头,又晃晃她:“该起来了。”
霜娘毫无反应,睡得酣甜。
有这么好睡?见春雨出去了,周连营索性坐到床边,把她睡散了的头发拨开来,然后手指悬在上空顿了顿,选定了她的下巴捏着,把她的脸转过来。
霜娘的脸睡得红润润的,周连营脑子里闪过“粉面桃腮”这个形容,手指不由就蹭上去,盯着她看住了。
直到霜娘梦里觉得脸颊有些痒痒,伸手抓了一把,抓到他的手指上,才把他抓回神来。
他有些脸热,缩回手,加大了一点力气改去推她肩膀:“好了,起床了。”
霜娘那一下没抓到自己脸上的痒处,心里别扭着,又感觉被人推搡,睡得更不安稳,扯着被子往下一缩,脑袋滚下枕头,压到推她的那只手掌上,嘴里咕哝道:“春雨,不要吵,我再睡一下,一下就起来……”
周连营僵硬地被她压着,满手柔嫩光滑的触感,她说话时的吐息就喷在他手掌外缘,声音小小的,带着点嗔意,又有点求饶的意思,尾音拖了老长。
周连营喉咙有点干涩,他以为叫她起床是个很简单的差事,来喊一声就行了,怎么会拖上这么久?要命的是好像还会拖更长,她这个样,他根本不想叫她起来啊。
勉强忍住遐想,他空着的另一只手再去推她,这回话还没出口,接连被骚扰的霜娘急了,闭着眼把他那只手一拽,拽被窝里去了,然后两只手把他抱着:“不要吵啦,我说了……再睡一下……”
她声音渐小,一句话未完就没声了。
两只手都被绑架住的周连营坐成了一座雕塑,他有一只手被迫放的,咳,不太是地方——
春雨晒完一床被子回来了,进来次间时见霜娘还没起来,正有点奇怪地要过来,一眼看见两人姿势,她立刻板正了脸,目不斜视地进了里间,抱了另一床被褥,又目不斜视地出去了。
周连营默默地坐着,一动不动。
直到换了手掌枕头的霜娘因为睡得没那么舒服了,终于挣扎着,慢慢清醒了过来。
第一个感觉:脸下面的触感不对。
第二个感觉:她一觉睡醒好像长了三只手?
第三个——没有第三个了,她只是睡醒,不是失忆或者失智醒来,不需要那么长的反射弧。短促地惊叫一声,她卷着被子连滚带爬地往床里去,一头撞在里面的床栏上。
咚一声好响亮的动静,周连营忙起身去拉她:“我看看,撞哪了?”
霜娘哪有脸见他?蒙着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个球,蜷缩着捂住额头,痛得要死,但更痛的是她的羞耻心,她她都干了什么呀?!
起码十天,不,一个月她不想面对他了。
周连营当然知道她在别扭什么,没有硬去扯她的被子,在床边站了一会,道:“我叫你的丫头来。”
就抬脚出去了。不一刻,换了个脚步声过来,跟着是春雨的声音:“奶奶,你怎么了?六爷说你撞着了?”
霜娘听到,一把把被子掀开,哀怨极了地瞪她:“为什么不是你来叫我起床?”
由俭入奢易呀,她刚嫁来时一直都勤勤恳恳,卡着请安的点,每天到时辰就自己醒了。但随着时间推移,她慢慢习惯了丫头们的人工叫早服务,自己的警觉心一天比一天少,仗着有人叫,她越睡越放心,床越赖越顺——哪知道今天换了人,她丢了这么大个人呢?!
春雨道:“我本来要叫的,可是六爷洗了澡,就叫我收拾去了,说他来叫奶奶起床——怎么会撞着了?奶奶把手放下,我看看撞得怎么样了?”
霜娘垂头丧气地把手移开了。怪不得她梦里听到水声,好嘛,人家一早起来,连澡都补洗过了,她睡得一点知觉没有,简直像猪一样。
春雨凑近了细看一看,又伸手轻轻摸了摸她额上红的那块:“呀,奶奶撞得不轻,都鼓了个包出来了,我去找点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