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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连营立在殿室里张望,要寻个帕子布巾之类的与他,太子摆手道:“行了,我快辣过这股劲儿了,耽误了这些时间,擦不擦都差不多了。你坐下罢,我们说话。”

周连营遍寻不着,不好乱走,只得忍笑坐下了。

因被这意外一岔,君臣间久别再见后的动人气氛再也营造不出来了,但并不因缺少这个过程就有了陌生疏远之感,周连营十二岁起就到了太子身边,伴他读书,直到出事前,足有六年之久。

——这中间还有个缘故,当日太子选伴读时,永宁侯府报上去的本是世子周连政的名字,他比太子大了两三岁,年岁还算相当。不知怎么的,最终选上的却是根本没报名的周连营,他比太子足足小了七岁,周侯爷夫妇诧异极了,但皇命已下,违抗不得,只好把小儿子送了进去。

刚进东宫时周连营年纪小,还不是如今性情,在家受宠惯了的豪门骄子,很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面上看着比另一个一样年岁不大的伴读雷元文懂事知礼,其实论起胆大不遑多让,跳脱起来连讲官都敢整治。

呆了一半年,慢慢觉出艰难来。太子是元嫡长子,储君身份原该稳如泰山,但因皇帝偏心次子,元后早逝,继后又有自己的心思,太子在内宫没有援手,处境比永宁侯府原先预估的要差许多,却也没什么法子可想,侯府手再长,也伸不进去禁宫干涉皇帝家事——何况侯府手还不怎么长,在京里上层盘根错节的那些世家豪族里,大约也就算个中等,连偏上都偏不上去。

这种情况下,当时共选了四个伴读给太子,两个年级小些的是他和雷元文,还有两个年级大些的,那两个年纪大些的撑了两年就撑不住了,接连告病,先是几天来一下,后来就索性告了大假,直接不来了。太子没有自己的势力,皇帝又睁一眼闭一眼,竟就由着他们去了。

只留下周连营和雷元文两个,被太子取笑为哼哈二将,雷元文年纪长周连营两岁,但他是个心智发育晚些的人,听到了还以为有趣,哈哈哈笑疯了。周连营却知道,太子明着是取笑他们两个,其实是自嘲,暗里把自己比成庙里的泥菩萨了。

心酸至此,周连营的中二期还没怎么开始就结束了,讲官再敷衍太子,翻来覆去给太子念什么易经之类,却不逐句分析句意,他也不跳了,老老实实地跟着背,雷元文要跳,他还压着。直等隔天或隔几天换到另一位负责的讲官,才把背的句子一句句问他,请他讲解。

深宫无情,周连营表面上的棱角被一点点磨去,性情渐渐变化,一天比一天温和内敛,像是一颗被高明匠人打磨过变得圆润光滑的玉珠,但内里的锐气却始终如一,无论情形如何艰难,他始终未曾像另两个伴读一样,有过退缩之心。

太子将会是个明君——陪伴太子年岁越久,他越深信这一点。

顺带一提,雷元文也没退缩过,不过他的理由是:“我才不回家去,跟着太子念书快活多了,家去天天挨手板,太子从不揍我,我要是有个像太子一样的爹该多好啊!”

嗯,因为他是个没心眼的,说话的时候没避人,这话最终传到他老爹耳朵里去了。俗话说君父君父,太子虽还差了一级,现在只是储君,但雷元文把太子比成爹也不能说大错,他爹不好为这个揍他,乘他休沐回家,另寻了个理由,说他字写的丑,痛痛快快比平时翻了倍,共打了他二十下手板,方把闷气出了。

这件事的结果是,雷元文更觉得太子好了,同周连营两个做定了哼哈二将,坚持到底不动摇。

此刻,太子终于把那股辣劲熬过去了,重新恢复了清晰的视力,认真打量起阔别三年的伴读来。

“比先结实多了,好像还高了点?”太太呵呵笑道,“辛苦一定没少吃,我先以为你撑不下来,小瞧你了。”

周连营笑道:“我当日同殿下商量好了的,弃文从武,半途而废了岂不是欺君?”

太子身边不缺文臣拥护,他的出身毫无可挑剔之处,尊崇孔孟的儒家臣子们出于维护正统的理念,天然就会站在他这一边。相对来说,武官的立场就要飘忽一些,加上太子身份使然,他不能主动去交接武官,因此虽也有明确了旗帜向着他的,却无真正心腹之人。

假使将来事有不测——照着皇帝对次子一心偏到底的趋势来看,这很有可能。太子作为一个连东宫守卫都不能握在自己手里还只能由着皇帝换来换去的光杆储君,没有可谋大事之人,会是个要命的短板。

周连营日渐成熟,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就下了弃文从武的决心。他是勋贵出身,祖上原就以军功起家,家里有门路,要补个缺也容易,借着他要隐身的三年,索性跑去了军营里,先打磨一番筋骨。

君臣二人都知道“欺君”之语不过是玩笑,太子感叹道:“欺什么君?将来谁是君还不一定呢,我等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这是对真正自己人才能出口的话,太子也是人,总有不能支撑想要软弱或者抱怨一下的时候,但这些丧气话是不可能对着别的臣子们吐口的,白惹一大堆劝谏,于事无补不说,还把他想要出的那口气又给憋回去了。

对着周连营就不必顾虑了,周连营知道太子就是随口说一句,并不真表示他就灰心了,所以既不劝也不谏,由着他把闷气出了,直接把话题带入正题。

他道:“杨大将军知我回京必要来见殿下,托我向殿下问安,他是边将,不便有私信与殿下,还请殿下见谅。”

太子也把心思收回到正事上,道:“我知道了。他确认你身份后,问了你些什么?”

周连营道:“什么也没问,好似瞧见了瘟神,只要飞快把我打发走。我刚露出个要多说一句不立即就走的样子,他就好似害了牙疼,等到听我说只是请他帮忙消个军籍,方转过脸来,满口应了。”

“这个老狐狸。”太子失笑,“撇得这么清,难道还怕孤问他借兵造反不成?不过谨慎倒也是他的好处,京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原不该参与,守好了边关前线,就是尽了臣子本分了。”

周连营直起身来,道:“殿下的意思是,京里如今更乱了?我才回来,未及打听这些,外头传的那些什么都有,我听了许多,只是恐怕都走了样,信不得真。”

“倒也算不得乱,只是不清净。二弟一直不走,三弟借着去年皇爷圣寿,求死觅活地打着祝寿的幌子回来了,直到今年皇爷下个圣寿都该办了,他还赖着。”太子笑道,“不过,我不烦他们的事,只要不再叫我一年几次地往外头送死去,由着他们闹去罢。我只管关起门来,读我的书。”

“楚王殿下真还未走?”周连营奇道,“我在路上听着,还以为是民间消息滞后了。皇爷心爱的儿子只有齐王一个,又没他的份,怎么忍了不撵他?”

“撵了,撵不走。”太子笑道,“一说叫他回封地去,他就跪地大哭,说舍不得皇爷和母后,再撵,他就把二弟扯进来,说二弟比他年岁还长,怎么就能随侍皇爷左右。他在自己府里哭就罢了,还哭到大臣们面前去,说是我和二弟都在京里,独他一个闪在外面封地上,显得不孝之极,大臣们借机就去劝诫皇爷,要二弟跟着就封。皇爷被闹得没法子,未免二弟被一起连累去了封地上,只好眼不见为净,全当没看见三弟了。”

周连营当年常来往宫中,对这两个王爷都是熟悉的,便嘲笑道:“殿下占了嫡长,齐王占了皇宠,楚王殿下两头不靠,倒敢想做夺嫡的梦,除了脸大,我实在看不出他有别的优势。”

“哈哈,”太子拿手指点他,“还是你回来说话直截。小雷是个雷火弹,到处炸,只是炸不到点子上,反过来总要我给他擦屁股,都不知道到底他是伴读,还是孤是伴读了。哦,对,你需留神,你诈死这事瞒得他死死的,这一二天他知道了消息,必定要去炸你去了。”

周连营想想这个烈火性子的同僚加好友,亦有两分苦恼:“只有我先抢着给他赔罪去才好了,只是今天实在多事,抽不出空,再怎么也得到明天了。”

他诈死是极机密之事,事情最初时,只有他和太子两人知道,连父母都未敢透露一字,恐叫人看出端倪。后来因侯夫人久病不起,才悄传了一张纸条与她。雷元文虽然同是太子心腹,信任度上没有问题,但他性格莽直,说不准一时不留神要露了口风,所以三年里都将他瞒得滴水不漏。

“这是你两个的事,我不管。”太子笑道,“只是若打破了哪个的头,我这里伤药管够,可以来寻我。”

君臣两个略闲话两句,又重新转回去,太子问:“你如今回来,该当入仕了,你自己可有想补的缺?”

周连营听他话音,应当是替自己打算过了,就道:“我想了一个合适的所在,不知和殿下想的是不是一样。”

两人眼神对上,太子道:“一,二,三。”

同时伸出一个巴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