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绮兰确实来求过她绣件,但因为她口气不很客气,好像理所当然似的,再加上不打招呼就把兰花插屏拿走的前科,霜娘一口回绝了。周绮兰不死心,陆陆续续又来,还是那个口气,霜娘就还不松口,只是说忙,叫她去针线房找绣娘做。
三四回过后,周绮兰哭到梅氏那里去了,梅氏哪里惯她,直接叫她要么自己做,要么找身边会针线的丫头做,霜娘是正经的六房主母,不是给她当绣娘使的,她要还闹,就回去禁足一个月。周绮兰无计可施,这事才过去了。
但谁知,居然她现在当着全家人的面跳出来了呢?这个熊孩子简直比她想得还要熊得多啊,苏姨娘到底是怎么样才能把孩子养得歪成这样的?
突如其来地被拖出来示众,霜娘尴尬极了,感觉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她却不好说话,只能等周连营的反应。
“一些摆件?”周连营笑了笑,表情看上去很温和。
周绮兰点头笑道:“是呀,六哥哥替我跟六嫂说说吧,不费多少事的,我要的只是一些小摆件,我看我的丫头绣过,很快就得了。”
她的笑脸很天真甜美,周连营却不再看她了,转身去周侯爷那边,向他道:“父亲,还是给七妹妹请个正经的教养嬷嬷罢,再纵下去是害了她了。”
尴尬的换成了周侯爷,他咳了一声道:“你说的是,我明日就着人去打听。”
周连营重走回来,梅氏把自己膝下的云哥儿、轩哥儿和珍姐儿拢到一起,笑着叫他们一一给六叔行礼,周连营挨个摸了头,笑道:“六叔回来急,回头给你们补见面礼。”
梅氏笑嗔道:“六弟这话说的,好像是到旁人家做客一样了。”
今年已经十一岁的轩哥儿生得虎头虎脑的,大声道:“我不要见面礼,我要六叔回来就好了。”
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周连营笑着又摸了他脑袋一把:“好孩子。”
周绮兰□□干脆脆地晾到了一边,撇着嘴,眼泪就要下来。
“哟,七姑娘,这样的日子可不兴哭的。”四奶奶秦氏过来,说,“你把你六嫂和丫头摆在一起比,怨不得你六哥要生气。你再瞧不起你六嫂出身低,也不好摆到面上来啊,这可是没规矩。”
霜娘心底叹口气,她跟秦氏不对付,主要出于两件事,一件是没有和她结成同盟,过去三年里,不要说来往频密的梅氏了,就是跟郑氏的关系也比秦氏近,秦氏是个负能量十分充沛的人,很能抱怨人,霜娘跟她来往过几次就忍不住保持距离了,怕被拖下水去。毕竟要说起值得抱怨值得不平的事来,她身上发生的实在太多了,她要跟秦氏凑一起去,可能整天就只剩下自怨自艾这一件事可干了,这可太可怕了。另一件就是她管的那一个月家,彻底真把秦氏得罪上了,以前她说话虽有时也怪怪的,却不会有这么明显的针对。
没给她反驳的机会,秦氏已经把自家五岁的和哥儿按来叫行礼了,然后才向霜娘道:“六弟妹,你苦了三年没白苦,这再往后,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这种程度的坑,霜娘已经一眼就能识别了,微笑回道:“我一向跟着太太过,大嫂也极照顾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苦的。”
她说的是真心话,因为凡事的好与坏都是对比出来的,跟她的原生家庭贺家相比,侯府守寡的日子真的舒展多了。但这话听到秦氏耳里,就是露骨的拍马屁了,当着霜娘,她很直爽地翻了个白眼以示不屑。
霜娘“……呵呵。”
她这“呵呵”是真的笑声,不是嘲讽,因为她觉得如果秦氏这时候能照一照镜子,她一定不会把白眼翻得那么大了,真的挺毁形象的。
周连营在这时扯了她一下,霜娘就顾不上笑人了,颠颠跟他往安氏面前去了。
周连营问安氏:“娘,二哥的身体还好吗?要是方便,我明天见过殿下后,就去那边府里见二哥。”
安氏道:“已经派人送过消息了。你不用过去,公主遣人来说,明天和你二哥一起回来,我们在府里等着就是。倒是还有西府三太太,那边如今挂着重孝,不好邀过来,你明天须抽空去拜见,再祭一下你三叔。”
周连营一一都应下了,安氏便道:“好了,大家入席罢。”
因西府长辈丧事刚过,席上没有上酒,诸人安静饭毕,各各请安告退。
周侯爷和安氏转去正房,周连营又陪着去说了好一时的话,他不走,霜娘自然也不能走,立在一边陪着。
她有点意外地发现周侯爷挺宠周连营这个幼子的,和他说话时的态度和蔼极了,一向威严板正的脸都显得慈眉善目了。
直说到快戌末了,安氏方依依不舍地道:“你们回去歇着罢。别忘了,明早早起过去祠堂那边,才你大哥提醒了一句。”
两人应了,行礼告退出去,金盏一直留心着正房里的动静,见人出来了,忙提着盏灯笼跟上来。
灯笼柔柔的光照在路面上,霜娘的心也跟着慢慢柔和平静下来。
不再能那么清楚地看见男神了,而相对地她在男神眼里也不那么无所遁形了,有了夜色做遮掩,霜娘情绪松弛下来,周连营再和她说话的时候,她第一次给出了真正自然的回应。
“我不在的时候,委屈你了。”
“没有啊。”霜娘感觉他应该是听了秦氏的话才有此语,那时还把她拉走了。就笑了,“你别听四嫂的,她这个人就是夸张了些。”
周连营轻声道:“我不用听她的话,我看她做的事,就足够明白了。”
“她可能是,”霜娘斟酌着用词,“日子过得不太如意,说话时就不大会顾虑到别人的感受,其实她也就是嘴上有时候不饶人,并没有真做出什么坏事来。”
当然这其实是因为做坏事也是需要能力的,秦氏不太具备这个能力,她所有的技能点都只点在了埋怨这一个上,觉得别人这个对她不好,那个对她也不好,老公太花心,小妾又讨厌,但抱怨完这一切的下一步所需要的实际行动,她一个也拿不出来,只能又回头去重新抱怨。
“难道你的日子过得就如意了?”周连营问。
“要说如意——”霜娘慢慢道,“世上谁人都有烦恼,我不能说我一切如意,但能有如今的日子,我确实已是满足了。”
人有几分力,就过几分日子,她的力不足,起初的运还差,但世事如流水,人生无定论,她作为一个拿到一手烂牌牌技还不好的人,磕磕绊绊居然混出了一条生路,老天对她没有差到底,她知足。
周连营其实做好了话题又快速终结掉的准备,他说那一句,只是觉得霜娘连着被挤兑,有点可怜,虽然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媳妇十分陌生,还有点话不投机,但她毕竟在他离家的日子里替他侍奉了母亲三年,哪怕只是出于这个立场,他都需要安慰她一句。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白天的霜娘和晚上的霜娘不是一回事,白天那个呆呆的,晚上这个字句虽然也不多,但明显言之有物,起码可以支撑得住正常聊天了。
周连营不是个自恋的人,所以不可能想到是他脸出了错。想了想,当成是霜娘白天刚见他时受惊吓过度,人就变呆了,现在缓过神来所以好了。
得到的是正常的回应,他也可以顺畅接下去了,笑道:“难得你这么豁达。”
霜娘对这赞美受之有愧,因为这一定是周连营在不知道她娘家状况下得出的结论,但她不好分辩,并不是不能告诉他,而是此时就说,是交浅言深了。
如同她此时已经很确定周连营死而复生这过程里一定有秘密瞒着她,而她只是一点点猜却不问他一样,没这个情分,就不该开口。
所以,她只是说道:“因为我真不委屈,六爷才替我教导了七姑娘。”
周连营顺着她转了话题道:“她先常来烦你?”
“她可能是真喜欢我的绣品,”霜娘说,“但她没有被教过应该尊重人,所以我不做。”
霜娘解释这么清楚不是为了说七姑娘坏话,而是想表明她不是懒惰或者小气的人。但周连营没有意会到这个,因为暂时霜娘在他心里的人设已经是因为冲喜进门而饱受白眼欺凌的小可怜了,本来出身不好,性格又柔弱,人还不太机灵,连绮兰那么小的孩子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往后再有这些事,你和我说。”
霜娘低头抿唇笑了:“我处理不了的话,就告诉六爷。”其实她不打算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拿去烦扰男神干什么呀?可不是傻了么,显得她像个絮絮叨叨的事儿妈一样,她有不平,和金盏私底下吐槽就好了。
说着话,回到了迎晖院,春雨迎上来接着进了屋里,霜娘从夜色的安全感里出了来,立刻就要面对两个她要变呆的问题了:一个是沐浴,一个是睡觉。
前一个还好些,叫丫头把桶抬去东次间将就一下罢了,可睡觉怎么办?她不是担心马上就要面临的圆房问题,照周连营所说,他是日夜兼程地赶回来,就是个铁人也只想好好歇一夜了,但只是纯睡觉她也还是觉得太太太太快了呀!
再不适应也不能干出主动疏远夫君的事,只有做好失眠一夜的准备了。
霜娘心脏砰砰乱跳着想着,忽地想到其中一个严重的问题,见周连营还没进来卧房,她忙走到正去检查铺盖平不平整的金盏身边,用极小的声音问:“金盏,你听我晚上睡觉打呼吗?磨牙不?”
“……奶奶说什么哪?”金盏的表情哭笑不得,直起身来看一眼霜娘,见她居然是认真问的,只好说,“奶奶睡觉安静极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哦。”霜娘长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