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别无旁人,霜娘独自坐在炕上,正喝着茶。
金盏垂着双手走进去,及到跟前,直挺挺跪下。
霜娘一惊,她知道金盏应该会来解释缘故,所以特意把人都清出去了,专为等她,却没料她来这么一出,忙丢了茶盅,俯身拽她:“你做什么,起来说话。”
“我不该瞒着奶奶……”金盏打好了腹稿来的,原以为自己把话都想清楚了,却不知为何,真到霜娘跟前,只说得一句,眼泪就决了堤,委屈潮水一样涌上来,把她的喉咙堵着,竟再说不出第二句来。
同为女人,霜娘很明白她现在遭遇人渣后的感受——虽然没有真的吃什么亏,但那种恐惧不会因此就消失掉。她把自己的手帕塞给金盏,默默由着她哭。
金盏控制不住情绪,但头脑是清楚的,知道自己不能出声音,传出去惊动了人不好解释,捂着嘴饮泣,压抑得肩头一抖一抖。
霜娘看她可怜极了,挪过去搂了她肩,轻轻一下下拍抚着安慰。
过了好一会儿,金盏的情绪慢慢宣泄出去,把哭得透湿的帕子团到自己手心里,哑声说:“我对不起奶奶,不该把事瞒着,现在牵连了奶奶,我惭愧得都没脸来跟奶奶说话了。”
“你不要自责了,这不是你的错。”霜娘劝她,“且这也不算瞒我什么,你只是不好同我开口呀。”
她是真的这么认为,金盏却没想到能被这样理解,差点又要泪崩,勉强控制住,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霜娘交待出来。
周连平看上金盏已有两三年了,只是金盏一直不愿意,周连平不过二十出头房里已有了三四个妾,生性又喜新厌旧,金盏在正院里呆得好好的,如何肯去填他那个风流窝?周连平先以为自己可以打动金盏,白费了许多功夫发现不可能之后,十分气恼,向金盏放下话来,一定要把她弄到手。
金盏原先并不怎么担心,她知道侯夫人向来不愿意理会几个庶子庶女,也不会肯把自己身边的人给庶子们。谁知周连平想出歪点子,竟绕过了侯夫人,直接去找了她父母,金盏的娘倒是同金盏站在一条线上,认为周连平太好色,给他做妾不是好出路,金盏她爹却心动了,他只想金盏攀上个主子,好色不好色的不算什么问题,男人要是不好色也不会纳妾了,比如世子周连政那样的,他倒是最好的选择,可攀他没机会啊。
金盏爹娘大吵了好几架都没吵出个结果来,周连平得意洋洋地来威胁金盏,有本事她就一辈子不嫁人,否则只要她到了放出去的年纪,就必定要落到他手里,她爹都同意了,她再想死扛?休想。
金盏又慌又愁,她再是侯夫人身边伺候的人,比别的丫头们都有体面,毕竟也只是个丫头,没有能力真的跟主子硬碰硬。愁来愁去,愁到了迎霜娘进门,侯夫人要从身边拨个人去伺候扶持,金樱突发灵感,替妹妹想了主意,叫她往迎晖院去。
霜娘身份特殊,进门就守寡,金盏到了她身边反而比在正院安全,寡居弟媳的贴身丫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送给伯叔兄弟做房里人,瓜田李下,这是必须要避的嫌疑,就算是金盏她爹都没办法改变。
“原来是你主动要来跟我的?”霜娘听到这里,有点失落,“我还以为太太偏着我,才把这么好的丫头给我呢。”她还觉得自己运气不错,现在想来是自作多情了。
金盏突然被夸,禁不住一笑,忙说:“太太确实偏着奶奶的,将来六爷这一房就指着奶奶撑起来,只要奶奶没有大的行差踏错,太太和大奶奶都会一心护着奶奶。”
霜娘很明白她说的大过是什么,对寡妇来说,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名声。她的名声必须像白莲花一样清白无瑕,有生之年不能和任何桃色牵扯到一起,一旦牵扯上了,她差不多也就完了,因为没有什么比男女之事更难澄清的了,往往是越描越黑。
一想到这个,她就后悔了,忍不住自语道:“便宜那混蛋了,我还是胆子小,没敢多打他几下。”
“……”金盏呆道,“奶奶,您敢跟他动手,已经是很大胆了。”
她回来的路上会那么懵,一小半是被周连平吓的,一大半倒是被霜娘惊着了。她真的没想到霜娘敢直接暴起打人,要是二姑奶奶那么干她还不至于那么惊讶——当然即便是二姑奶奶那么泼的性格也没真的和谁动上手,所以像霜娘这样的,在她心里的人设一直是温软安静,因为出身小户人家没什么底气而特别好说话,从不挑剔什么,忽然变身简直颠覆她的认知。
“其实我满怕的,”霜娘跟她坦白,“他毕竟是个男人,力气比我大得多,我要是不能一开始就制住他,后头肯定打不过他,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就换成我了。”
“……”金盏又有点呆,她主子说怕,可怕的不是打人,而只是打不过人,她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和霜娘是达不成共识了,她们考虑的点就不在一个平面上。
霜娘看出她的情绪了,有点迟疑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野蛮?”
金盏回过神来,忙道:“不不不,我只是惊讶,因为奶奶平素为人那么斯文,真的不像会冲动的人。”
“我没有冲动,”霜娘认真向她解释,“假如我是冲动,周四一开始拿扇子调戏你的时候,我就该扇他巴掌了。”
金盏眼睛一热,掩饰地低下头去。
霜娘继续道:“我很冷静地想好了才揍得他。我先不知道你们有那些纠葛在,可他当着我的面调戏我的丫头,没有一点顾忌,就是瞧不起我,这是不会错的。当然我大声喊人可以吓退他,但那治标不治本,不能叫他心底真有什么畏惧,他会再有下回,下下回。我的名声再要紧不过,可跟他牵连不起,我就要用最激烈的反应对付他,打得过他最好,我们都出一口气,就是打不过他,我也叫他知道了我不会有一点忍气吞声,他再想有下回,就难免要掂量掂量。”
霜娘说完,向她眨了眨眼:“你哭了那么久,是以为我是为了你动手的吧?其实我是为了我自己。”
金盏听得又想笑又想哭,她当然不会相信霜娘的后一句话,如果不是霜娘果断动手打倒了周连平,她不敢想象自己现在是什么结果。
心里无尽的感激不好出口,说出来反倒觉得自己浅薄了,霜娘不只救了她,更贴心贴肺地理解她,变着花样开解她,后者在分量上虽然不能和前者的救命之恩相比,但珍贵程度却一点也不逊色。
不是所有人都能毫不犹豫地相信她,站定她是受害者这一边,假如碰上二姑奶奶那样的,就算当时护了她,回来也要心底疑惑,要审她是不是先勾引了人,才引了事出来,霜娘却一个字都没有提,直接给周连平盖了个“混蛋”的戳。
霜娘还安慰她:“你别怕,我当时看了,那条路上没有别人,只要我们不说,不会有人知道的——除非周连平一点脸都不要,好意思嚷出去他叫一个女人打趴了。对了,我们也不得不防这一点,你说,我是不是该先去悄悄跟大嫂告一状?”
金盏把散乱的情绪收了收,想了一下道:“奶奶想得周全,我们是该告诉大奶奶。四爷这次做得太过了,应该不敢闹出来,但他心里一定记恨上了奶奶,以后明着不敢招惹奶奶,暗地里就难说了。我们告诉大奶奶,她心里有了数,会想法子压一压四爷。”
霜娘道:“既这样,我们休息一会,下午我们分头行事。我去找大嫂,你去找你姐姐,也跟她通个气,预防着万一闹出来叫太太知道了,你姐姐知道真情,好有个回话。”
金盏点点头,心里完全安定下来。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在照顾扶持这位新奶奶,挟侯夫人之威给她撑腰,帮她在这侯门高宅里安身,如今遇上事了才发现,霜娘的腰杆本来就是直的,非但不需要她撑,还倒过来撑起了她,给了她主心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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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
霜娘估摸着梅氏这个点应该没什么事了,便出门去找她。虽觉得周连平不会这么快就来报复她,为了以防万一,霜娘还是把春雨和半栀都带上了,还嘱咐金盏也不要独个前往正院,带两个闲着的翠字辈一起走。
进了盛云院,金桔看到她迎出来:“六奶奶来了,怎么今儿不是金盏跟着?”
霜娘笑一笑:“从我进门她就一直伺候我,今儿放了她半天假,叫她去跟姐姐说说话去了。大嫂在吗?”
“六奶奶真会体恤人,我们奶奶在呢,您跟我来。”金桔说着引她进了屋。
梅氏正坐在一张花梨木大案后,手里拿着本账簿在看,荔枝站在一边,手里拿着笔,不时往铺在面前的纸上记一笔,霜娘略一迟疑:“大嫂在忙?我来的不巧了。”
梅氏抬头看过来,丢下账簿,起身微笑道:“没什么事,只是有一笔账目没核清,我闲着,替她们看看。”
携了霜娘过东边屋里,到临窗炕上坐下,金桔跟着捧了茶过来。
霜娘喝了口茶,和梅氏寒暄了两句,试图寻找到一个自然一点的方式把话带入正题,却发现这很难,只好直接向梅氏道:“大嫂,我有点事想和你私下说。”
梅氏眉心一蹙,伴随这句话而来的通常都是*之事,以这个六弟妹的起居日常应当不至于卷入什么别人的秘密,那就是她自己惹了什么麻烦?
她看金桔一眼,金桔会意,无声退下,到外间顺便把还在理账的荔枝一起拉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