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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新年伊始。

热闹非凡的春节才刚落下帷幕,正是学生寒假,上班族刚刚准备复工的时间。

位于福煦路的陆家大宅里,几个正在上学年龄的孩子,却丝毫没有正在假期中的悠闲,反而都在自己的房间中忙忙活活,打包一切打算带走的东西。

陆尓豪在年前就已经从申报辞了职,这几天一直在交代上海这边几家店铺的事宜。

慕婉曦则陪着王雪琴一起,和家里的两个小的一起整理房间。

“妈,爸爸那边,已经知道我们要搬去香港的事情了吗?”收拾东西的空档,对于陆老爷子仍有心结的陆梦萍,忍不住问道。

王雪琴闻言,抬头仔细看了看梦萍的神色,到底还是有几分犹豫,便再一次问梦萍:“尓豪前一阵子已经给你爸爸打过招呼,你爸爸也没多说什么。梦萍,你心里……是不是舍不得你爸爸?”

听到王雪琴说陆老爷子并没有挽留她们,陆梦萍心底顿时空了一块,又见王雪琴的眼底有几分心疼和纠结,这才弯起唇角笑了笑,“妈,如果我说对爸爸一点不舍都没有,那绝对是骗你的。但是……自从爸爸从这边搬走后,除了在尓豪和如萍的婚礼上见过他两面,他竟然连过年都没有回来看过我们。”

说到这里,陆梦萍顿了顿,这才继续道:“以前我总不明白,为什么依萍每次来这边都怨气冲天,好像我们所有人都欠了她什么。现在才稍微有点理解,她那时候的想法了。”

见王雪琴因为自己的话而面色复杂,陆梦萍赶忙跑过去抱住王雪琴的手臂撒娇,“虽然有点气爸爸对我们这么无情,但是这些日子,我已经想通很多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爸爸也不可能一辈子护着我,早晚我也会离开这个家,更何况我还有一个从小就这么拼尽全力护着我们的妈。所以妈你不要再担心我了,跟着你和尓豪一起去香港,本来就是我自己同意的,妈你不要总是觉得愧对我们。”

自从爸爸离开家之后,妈妈对他们就比曾经更好了几分,好像生怕他们几个孩子因为爸爸的离开而受到打击,衣食用度上不但没有削减,反而更是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千方百计地送到他们面前。

陆梦萍虽然不如陆如萍那么心细如发,但到底也不是个傻子,对于妈妈为他们做的这些事情,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想到如萍在出嫁前,特意叮嘱她的那些话,陆梦萍心底终于感到几分释然。

如萍那时曾对她说,在她嫁人后,梦萍就是家里仅剩的两个孩子了。

尓豪虽然和慕婉曦成亲后也仍旧住在福煦路,和他们在一起,但到底成家后就有了自己独立的小家庭,再加上他是男人,在外面也有不少事情要忙,所以很多时候,家里的事情,难免会有所疏忽。

所以上有母亲长嫂,下有小弟弟陆尔杰的陆梦萍,自然就要多多担待些。

陆如萍的那些殷殷叮嘱,陆梦萍丝毫没有忘记。

所以在得知妈妈要随尓豪一起迁居香港这件事后,在妈妈忐忑地来问她要不要跟着一起去香港的时候,陆梦萍才一口应了下来,并且在之后,主动接下了通知并安抚小尔杰的任务。

陆梦萍的想法很简单:爸爸有傅文佩和陆依萍照顾,妈妈却除了他们这几个孩子以外,什么都没有。而且就算她选择留下,难道还要让她去爸爸那边与他们同住?

先不说爸爸从小对她就不是很喜爱,单说她放着好好的疼她爱她的亲妈不要,反而寄人篱下似的跟着爸爸的另一个女人生活,那不是吃饱了撑的么?!

所以对于要和妈妈尓豪一起去香港的这件事,陆梦萍是一点犹豫都没有过。

但那毕竟是她的父亲,上海也是她生活了好几年的地方,乍一听说要离开,心底有不舍,倒也无可厚非。

好在妈妈已经偷偷告诉过她,没有意外的话,叶家今年也会迁居香港,到时她和如萍这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总算不用分隔两地,倒是冲淡了些陆梦萍对于未知未来的不安。

于是,在这年阳春三月,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原本住在福煦路的王雪琴母子一行,终于踏上了前往香港的客船。

汽笛的呜呜声中,满载乘客的邮轮终于扬帆起航。

码头上来送亲别友的人群渐渐散去后,仍旧驻留在原地,望着轮船最终消失于天际的两个身影,便显得有几分突兀起来。

“爸爸……”见陆老爷子面色惆怅,陪着他一同来码头的陆依萍忍不住问出心底的疑问,“您刚才,为什么不去见见雪姨他们呢?我看梦萍和尔杰在上船之后,还一直在甲板上往岸边张望……他们应该是在等您,想见见您吧。”

“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分别?”沉默半晌,陆老爷子才怅然道。

陆依萍听出他话中未尽的失落,虽然心底并不想劝爸爸这些,但又不忍心见爸爸难过,最终还是问了出来,“既然您舍不得雪姨、尓豪、如萍还有尔杰,为什么会同意他们搬去香港?他们这一走,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

陆老爷子闻言,望着天际的目光不由更深,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飞到年前那次,与尓豪谈话的那一天。

陆老爷子不是不清楚,对于他搬来与依萍母女同住这件事,雪琴的那几个孩子心里都怨气颇深。

这点,单从梦萍和尔杰从来没有登这边的门,就可见一斑。

就连性子最为体贴温柔的如萍,在那之后,除了每月来拿生活费外,也几乎再不会见他一面。

至于尓豪,更是只在成婚那天,才见过陆老爷子一面。

这几个孩子表现得如此明显,陆老爷子就算想装作不知道,都没办法。

但对于这一切,陆老爷子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无论是与那些当初被留在哈尔滨的兄弟姐妹们比,还是与被他赶出家门多年的依萍母女比,他已经给了王雪琴和她的几个孩子足够富足无忧的生活。

所以就算那几个孩子要怨,也应该怨王雪琴这个心术不正的母亲才对。

都是因为王雪琴做了让他无法忍受的事情,所以他才会抛下他们,来与依萍母女同住。

陆老爷子从来不认为,他在这件事上有什么错误。

甚至与此相反,那几个孩子在那之后,全部一味护着王雪琴,却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边的做法,让他对那几个孩子感到无比失望。

他们甚至不如一直被他放养在外的依萍。

有那么段日子,陆老爷子甚至觉得,这些年来,他真是养了一群小白眼狼。

直到年前那天,陆尓豪破天荒地到访陆老爷子的新居。

上门做客,就算上的是名义上的亲爹的家,陆尓豪也不会空手而来,更何况马上就要过年。

所以这天,陆尓豪给陆老爷子带了颇为丰盛的年货来。

陆老爷子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对于陆尓豪如此识相的做法,当然龙心大悦,以为陆尓豪这是终于要和他服软认错,缓和一直处于冰点的父子关系。

却不曾想,陆尓豪那天过去,竟是为了告知他,在年后,他就打算带着慕婉曦和王雪琴一起,迁居到香港去。

陆老爷子当时的第一反应,便是狠狠拍了下桌子,低吼了声:“我不允许!”

陆尓豪却并不与他争辩,只是用那双最近两年越发清冷沉着的眼,静静望着陆老爷子,眼底没有丝毫担忧、惧怕或是烦躁,无波无澜,就像……在望着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

陆老爷子在那样的眼神下,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陆尓豪这才继续对陆老爷子道:“之前是您自己一意孤行,非要离开妈和我们,与依萍母女同住。妈当时那么伤心难过,您也没有丝毫犹豫。现在我想带着妈一起去香港,您又有什么理由不同意?难不成,您还想着,哪天在依萍母女这边气儿不顺的时候,再回福煦路那边去?”

说到最后,陆尓豪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几分淡淡的讽意。

一上来就用陆老爷子自己的行为,把陆老爷子将要出口的话给堵了回去,陆老爷子当即还真有几分理亏。

但他从来都是霸道惯了的人,一直认为,是他的,就是他的,就算他不要了,那也还是他的。

这条准则,几乎贯穿了他发迹之后的大半个人生,无论对物对人,都是如此。

但现在,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却在这里大言不惭地告诉他,他要带着他妈妈一起离开上海,离开他这个父亲的掌控范围内,陆老爷子当然不会答应。

但,这件事,也确实是因为他先搬出福煦路,才会如此。

所以陆老爷子也无法在这件事上理直气壮地命令陆尓豪不许,只是转而道:“在上海,如果有什么事,爸爸还能照应你们一些。你们有什么非要离开上海的理由?”

“没有非要离开上海的理由,却也没有必须要留在上海的原因。爸,妈虽然脾气不好,这些年里也确实做了许多错事,但她待您和我们这几个孩子的心,却从来都是实打实的。我知道您这一生有过许多女人,妈只是其中之一,但对于我们来说,她却是我们唯一的母亲。”

“那时您要走,我们拦不住,也没法拦,毕竟您是真的不想再和妈妈生活,转而选择了依萍母女。妈在那之后就一直心情郁郁,还因为怕我们担心,每天不得不强颜欢笑。我后来问过医生,他说如果妈再这么下去,身体迟早会垮掉。”

陆老爷子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皱起眉头,眼底却有几分怀疑地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们几个做儿女的,没有一个人来告诉我这件事?”

很显然,他在怀疑,陆尓豪的这些话,会不会是王雪琴的另一个苦肉计。

陆尓豪垂下眼睛,掩去眼底的讽刺,“难道对您说了,您就会抛下依萍母女,回到妈还有我们的身边?也或者,您难道打算像当年在哈尔滨一样,让妈和佩姨一同侍候您?就是不知道,届时如果有客到访,我们该怎么介绍家里的两位女主人。难不成,真的告诉人家,这两位,一位是您的八姨太,一位是九姨太?!”

陆老爷子闻言,顿时勃然变色。

曾经娶了九房夫人这件事,对他来说一直都是件极为骄傲的事情。虽然如今来了上海,现在的风气也的确大多都是一夫一妻制,但还轮不到陆尓豪这个小辈来教训他这个当老子的!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不过问了你一句话,你就用这么一长串的话来反驳我!你妈平时难道就是这么教你的?!”

陆老爷子的话,让陆尓豪的眉头忍不住抽动了下。

不得不说,陆老爷子的这句话,触到了他的逆鳞。

但他从来都是个冷静惯了的人,更何况今天他来见陆老爷子,本也不是为了和他发生口角。

所以陆尓豪最终还是强忍下了心底的怒意,冷着脸对陆老爷子道:“您既然已经选择了依萍母女,何不放妈妈一条生路?有我和婉曦还有梦萍、尔杰在,自然不会照顾不好妈妈。”

陆老爷子闻言,气极反笑,“就凭你们?如果没有我,你们每个月连饭都吃不上,真要去了香港,估计过不了多久就得每天喝西北风!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成了家,翅膀就硬了,觉得就算离了我们,也能过好日子?!你简直愚不可及!你以为,就凭你在申报一个月二十块的工资,能养得活你妈?别说是她,就连你们小两口自己,能不能养得活都是个未知数!”

“这些事,就不劳您费心。我今天来,只是为了通知您这件事,至于您同不同意,并不能影响这件事的结果。”陆尓豪懒得再跟陆老爷子纠缠。

陆老爷子见此,也清楚陆尓豪是真的下了决心要带王雪琴走,却还是不死心地问陆尓豪,“梦萍和尔杰,难道你们也打算一起带走?你们难道就不问问他们的想法?!”

陆尓豪点了点头,“梦萍和尔杰那边,我今天回去之后自然会问他们。如果他们不打算和我还有妈妈一起走,到时候估计还要麻烦爸爸和佩姨,好好照顾他们。”

想到梦萍和尔杰有可能会留下来,来这边与他一起生活,陆老爷子便稍微犹豫了一瞬。

陆尓豪见此,立刻起身道别,让陆老爷子满肚子的话,硬生生憋在了肚子里。

那天之后,没过几天,陆老爷子就收到了梦萍和尔杰,也要随尓豪他们一同去香港的消息。

春节的餐桌上,偌大的新居内,就只有陆依萍母女和陆老爷子三人。

傅文佩性子驯从柔和,并不是会活络气氛的类型。陆依萍在前两年的新年,一直都是同母亲还有李副官度过的,也是热闹得很,现在就剩下她们母女和爸爸三个人,妈妈在爸爸面前还从来都寡言少语,陆依萍就算有心想活络气氛,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更何况,爸爸已经把尓豪和雪姨他们要迁居香港的事情,告诉给了她和妈妈。

陆依萍和傅文佩,对此自然十分震惊。

傅文佩更是在惊讶过后,着急地劝陆老爷子不要和王雪琴还有孩子们置气,甚至提出了大家干脆向从前一样,搬到一起住的提议。

陆依萍心底虽然极为不愿,却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好理由反驳妈妈的提议。而且真说起来,她其实从来没有想过,雪姨和尓豪他们会离开爸爸,离开上海,像曾经那些留在哈尔滨的兄弟姐妹一样,在未来杳无音信。

一想到这些,陆依萍就觉得,如果未来真的会如此的话,那么就算勉强她和妈妈,与雪姨还有尓豪他们同住,似乎也没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让她们意外的是,对于傅文佩的这个提议,陆老爷子并没有应下来。

傅文佩和陆依萍只以为,陆老爷子是因为面子上过不去,所以才一直对于此事避而不答。

却不清楚,实际上,此时的陆老爷子,已经是骑虎难下。

因为他真的,已经丝毫找不到,能够留下雪琴和尓豪他们的办法。

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说一不二,令行禁止的大军阀“黑豹子”。

他的手里有枪,但这枪口,却绝对不准相伴多年的妻女,他也还没有悲哀到,需要用这种恫吓的方式去挽留想要离开他的人。

他也已经不是王雪琴和那几个孩子唯一的依靠。

在尓豪成婚之后,他就应该知道,这个孩子,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会一动不动,任由他鞭打,毫无反抗能力的孩子。

陆老爷子永远也没办法忘记,在说着要带王雪琴和全家离开上海时,陆尓豪那意气风发,言出必行的自信神情。

他们已经不需要他了。

那是陆老爷子第一次,如此直白而又悲哀地认识到这点。

而且……尓豪说得也的确没有错。

他既然已经选择了依萍母女,就真的再没办法回头。

他陆振华这辈子负了太多人,如果这次再辜负了依萍母女,他真的怀疑,王雪琴那句“你就不怕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会在哪天真的一语成谶。

时隔多年后,陆老爷子再一次感受到了,年少时那种无力、彷徨和恐惧的感觉。

王雪琴和尓豪,已经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了。

所以,为了晚年不至于太过荒凉,陆老爷子自然不能再伤了傅文佩和依萍的心。

她们,已经是他仅剩的所有。

他曾以为,是他不要王雪琴这个私德有亏的女人,是他舍弃了她。

但直到看着那艘满载着他的女人,儿女的客船逐水远去,看着身边仅余的女人和女儿的时候,陆老爷子才似乎恍惚明白过来,原来,似乎……真正被抛下的那个人,是他才对。

但,这种令人感到无比狼狈的想法,也仅是在陆老爷子的心底划过一瞬,很快便消失无踪。

因为起码,他的身边,还有依萍母女在。

他不会是孤家寡人,永远不会。

一九三七年暮春,在来到这个世界整整两年后,王雪琴终于离开上海,带着几个孩子来到香港这片富饶的土地,也终于迎来了久违的自由。

因为早已经安排人在香港经营了一年多,所以虽然王雪琴和几个孩子都是初来乍到,但无论是住的地方,还是其他细枝末节的地方,一早就被人安排妥当。

终于安定下来之后,原本一直藏于暗处,帮王雪琴母子打理产业的曹向东,终于可以站到明处。

曹家人也紧随着王雪琴几人,被曹向东接到了香港安置。

而一早就也有意向离开上海的慕家、叶家,也在这一年年中前,陆续迁居到香港。

如此,陆家、慕家与叶家这三家姻亲,便在之后的许多年里,互相扶持,同气连枝,于初来香港时,便稳稳扎下了根。

而就在慕家、叶家刚刚来到香港还不过一个月的时候,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全面爆发。

一场惨烈而持久的全面抗日抗战,终于在这片广袤而又承受了数百年屈辱的土地上,彻底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