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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唐泛的神智还没清醒,这时候的他完全不复平日的精明冷静,黝黑的眸子甚至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表情茫然无辜,单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下面一大片光裸的胸膛。

即便是文士,但唐泛平时也不算全无锻炼,起码君子六艺,拉弓射箭他还是精通的,是以身形也称得上赏心悦目,不像那些当真就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脱下衣服就真的只能看见两排肋骨了。

隋州却真就爱看他这种偶尔流露的另一面,这使得他有种“这人是我的,他的这一面只有我才能看到”的感觉。

很少有人知道,隋伯爷的独占欲其实也很强。

“山东泰安。”隋州强调了地点,很自然地伸手将对方的带子系好,又给他披上外衣。

尽管隋州自己的穿着也规整不到哪里去,不过他主要是不想让唐泛着凉。

肩膀和后背暖和了,但脖子依旧因为接触到冰冷的空气而战栗起来,唐泛一个激灵,终于有些清醒了。

“你怎么知道的?”

“消息现在已经传入宫中了,汪直派了人过来转告的。”

方才的敲门声虽然不大,在半夜里却格外刺耳,唐泛睡得沉没听见,隋州却不同。

地震意味着灾难,如果发生在泰山,意义又格外不同。

王者受命,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

为何?

因为自古东方为吉兆之地,泰山不仅位处东方,而且被视为神降灵聚之所,履而泰,然后安,故曰泰山,秦汉以前就已经有君王屡屡到泰山封禅,自秦始皇之后,这种传统更被延续下来,历朝历代的帝王无不以到泰山封禅为荣。

跟慧入北斗可能出现各种猜测版本不同,如果当泰山出事,所有人唯一会想到的,就是上天给予皇帝的惩戒。

皇帝做了什么错事吗?

那可就多了。

就算没有,大臣们素来也乐意将此事联系起来,给皇帝挑点毛病进行劝谏,什么不宜大兴土木,要勤政爱民等等,更何况眼下就有一桩大事摆在面前。

皇帝想废太子。

瞧瞧,皇帝刚有了废太子的念头,后脚泰山就地震了,这不是上天的预警又是什么?

若果皇帝一意孤行,到时候很可能就不止是地震这么简单了。

唐泛自然不会像寻常百姓那样真的认为废太子与地震有关,但毫无疑问,皇帝在知道这件事之后,原先再坚定的想法肯定也会有所动摇。

而这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果不是汪直派人送消息出来,唐泛他们起码也要明天去内阁的时候才会得知,这样一来就很容易失了先机。

唐泛二话不说,直接起身穿衣,准备连夜去拜访刘健和徐溥等人,然后各自上一封奏疏,内容自然是将灾难夸大其词,有多可怕就说多可怕,最好能吓得皇帝从此打消废太子的主意。

不知从何时开始,两人之间便有了一种难言的默契。

几乎是唐泛一有动作,隋州就已经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我送你去。”

“好,”唐泛也没有拒绝,想了想,对他道:“你身份敏感,又素来得陛下信任,此事是文官的事,你不要掺合。”

隋州一本正经说着冷笑话:“我明白,若你不幸触怒陛下,我还要去给你说情的,怎么会去掺合?”

唐泛哭笑不得:“你能不能给点好话?”

第二日,当大部分人刚刚才得知皇帝明确提出废太子的想法并且已经为此找过内阁的时候,就又听说了泰山地震的消息。

朝野上下顿时沸腾起来,不过还没等他们作出反应,刘健徐溥唐泛三人的奏疏就已经分别递上去了,奏疏中将地震与皇帝想要废太子的事情联系起来,措辞严厉地劝诫皇帝,说太子当年也是您自己定下的储君,而且代您祭过天坛的,也就是得到了上天的承认,现在他没有失德之处,您却想要废黜他,所以现在泰山地震,就是对您的警告,为了您的个人喜好而使国家社稷发生动荡,难道这是您所乐意见到的吗,只怕太、祖皇帝泉下有知,也会感到不安。

奏疏虽然有三份,措辞也各不一样,但说的却是同一个意思,皇帝看完之后就留中不发了,但是京城官场没有秘密,奏疏的内容依旧经由通政司悄悄流传了出来。

能够当官,且在千军万马的厮杀中脱颖而出,当上六部九卿的官员们都不会是省油的灯,从刘健他们的奏疏中,这些官员窥见了不少问题。

问题一,内阁本有七人,如今上疏的却只有刘健徐溥唐泛三个,可见内阁里面意见不一,其他人很可能是支持皇帝废太子的,最起码也不反对。

问题二,刘健等人选择直接上疏,而非先找皇帝当面沟通,可见他们在那之前很可能就已经与皇帝谈崩了。

就像天现异象往往有不同解释一样,泰山地震其实也是见仁见智,并非一定就是与废太子有关,也可以用皇帝怠于朝政来解释,端看别人想要怎么说。

也就是说,现在摆在朝廷百官面前的,其实就是几个选择。

他们到底要不要跟着刘健他们上疏,还是装作不知情?

如果要上疏的话,又该支持哪边?

将地震跟废太子联系在一起,那无疑就是站在万党的对立面,万一最后陛下固执己见,太子当真被废呢?

那现在上疏的这些人,以后通通会得罪新太子。

没有人能预知未来的走向。

就像一辈子待在钦天监,天天跟星辰打交道的人一样,他们终其一生别说窥透天机了,可能连自己的命运都未能看透。

可是命运的车轮不会因为个人的惶惑就停止往前,即使帝王的意志也无法扭转。

所谓人定胜天,其实是无畏无知且可笑的论调。

皇帝终于害怕了。

他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三封奏疏,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被一场地震彻底击溃。

无论万安等人如何努力说服也没有用,皇帝自己也有思考能力,他不是傀儡或傻子,地震的事情就像一道警钟,一下子将他给震醒了。

他何尝不知道万安等人之所以费心拥立兴王为太子,只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而已。

但从头到尾,皇帝想要废太子,既不是为了万党,也不是因为讨厌太子,虽然那只是原因之一。

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想让万贵妃失望。

当年万氏的儿子夭折,让两人大为伤心,而且在那之后,万氏再也没有所出,这江山传承,将来终究不会由他们俩的儿子来肩负。

既然万氏喜欢兴王,讨厌太子,希望兴王能够继承皇位,皇帝也愿意达成她的愿望。

反正两个都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谁来当储君,对皇帝而言都没什么区别。

只是这一次,皇帝犹豫了,不是来自大臣的反对,而是来自上天的预警。

难道连上天也不愿意让我和万氏如愿吗?

难道上天也认为朱佑杬无法取代朱佑樘吗?

成化帝终究不是一个毫无责任心的人。

他虽然对朝政提不起什么兴趣,更乐意养鸟种花作画,不过自幼被立为太子所受到的东宫教育早已深深地铭刻在他的脑海,关键时刻,心爱女人的愿望与朱明江山的担子在他心中权衡摇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万姐姐,是朕对不住你!不是朕不愿意立朱佑杬,而是朕不能不向列祖列宗交代!”皇帝握着万氏的手,略带痛苦地对她如是道。

“陛下何必说这种话,是我福薄,上天不想让我的儿子当太子,不想让我当皇后,如今更不想让我看中的孩子如愿以偿,只怕我这辈子,也没有这样的命了。”万贵妃同样叹息,她虽然脾气暴躁,可并不是会一味发脾气的人,若是那样的话,也不可能在皇帝幼年时期给予他无尽的温柔与抚慰了。

听了她的话,皇帝只会更加内疚痛苦,他是真心深爱这个女人,他这辈子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可哪怕是失去帝位,他也不愿意失去眼前这个女人,但他现在的确还在朱家的帝位上,他的性格也让他无法罔顾所有反对声音执意去干一件疯狂的事。

“不会的,你没有福气,朕就把福气分给你。等朕百年之后,就立遗诏,让他们遵你为皇太后,朕知道你不喜欢太子,但他是个孝顺孩子,一定不会违逆朕的意思,他会代朕好好待你,侍奉你安享天年的。”

万氏不能不感动,这个整整小了她十九岁的男人的确对她足够好了。

她也曾为了皇帝后宫层出不穷的嫔妃和子嗣跟皇帝大肆吵闹,甚至对那些女人和孩子下尽毒手,而皇帝明明知道,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时候她也会想,这是不是上天的报应,因为她杀了那么多条人命,所以注定她生不出儿子,也不能当皇后。

但是有时候,她心中又会涌起一股不甘心,觉得凭什么我费尽心力将你抚养长大,在你落魄的时候,连你生母都不敢来探望你,若不是我,你现在早就死在深宫之中无人知道,可是到头来你竟因为你母亲的反对,就不敢立我为皇后!

这种矛盾的心思导致万氏对皇帝的感情一直都是爱恨交织,说不清到底是恨多一些,还是爱多一些。

“既然陛下心意已决,就不必多说了,就当我没有这个福分罢。”她反手握住皇帝的手,拍了拍对方的手背,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只是另外有件事。”

皇帝现在愧疚得恨不得将天下间最好的事物都捧到她面前,闻言便道:“你说。”

万贵妃道:“眼看崇真万寿宫即将落成,从前你要亲自出宫祭祀,那帮大臣们啰啰嗦嗦不让你去,如今不如由太子代你去罢,这样他们也就不能说什么了,你身体不好,我想让太子去为你祈祈福。”

皇帝有些感动:“万姐姐,只有你会这样为我着想。”

万贵妃抿唇一笑,手缓缓抚过他的头发:“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自然要为你着想。”

几乎是帝妃对话的同一时间,万府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砰的一声脆响,茶盏被扫落在地,碎片迸裂四溅,个别直接砸在旁边侍女的腿上又掉落下来,幸而碎片太小,又有衣裳挡着,也构不成什么伤害。

饶是如此,满厅的侍女依旧露出畏惧的神色,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唯恐触怒此间主人。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怎么就地震了!再说地震又怎么了,难道所有天灾都能算到废立太子头上么?!”万通气得浑身发抖。

此事不由得他不气,原本万事俱备,连皇帝的诏书都拟好了,结果忽然来上这么一出,据说皇帝连夜将原本已经下发通政司的诏书又追了回去,再也不提废太子的事情。

万安和彭华尹直等人相视一眼,俱都暗暗叹了口气。

天灾每年都有,但皇帝前脚要废太子,后脚就地震的,的确比较少见,更何况地震的地点就在泰山,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换了是别处地震,任凭刘健那帮人如何天花乱坠,皇帝也不至于改变主意。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像皇帝那种优柔寡断的性子,一旦缩回壳子里,要再让他下定决心可就难了。

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前功尽弃。

万通还能在这里发发脾气,但万安今天在内阁的经历比他还糟心。

且不提刘健徐溥唐泛那三人在他面前是如何春风满面谈笑风生的,就连先前原本已经与自己私底下达成协议的刘吉,也同样对他视而不见,明明需要面对面商议的公事,刘吉却直接找了个借口避开,连公文也是派司直郎送过来的。

万安自当上首辅以来,何曾碰过这样的事情,当即就气得鼻子都歪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其实万安心中未尝就不惶恐,太子的命究竟是有多硬?幼年时受尽磨难也没有像悼恭太子那样早逝,还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他们甚至连天象都抬出来了,还是堪堪又让对方避过一回。

难道太子果然注定是真龙天子的命?

那他们这些与上天作对的人又算什么?

这些惶惑都深埋在心里,万安对谁都没有讲起过。

但他觉得彭华和尹直等人很有可能也是像自己这样想的,只是大家谁也不敢说。

万通见三人都沉默不言,心中那一股火不由烧得更旺,阴恻恻道:“元翁,如今是怎么个说法,还请您拿出个章程才是啊!”

万安苦笑:“事已至此,我们该做的都做了,还能有什么法子,我实在无能为力了。”

万通阴着脸:“诸位别忘了,先前怂恿陛下废太子时,诸位早已表明态度,若是不赶紧想想办法,真等到太子登基,这头顶上换了个天,到时候别说荣华富贵了,连生死都由不得我们作主!”

尹直轻咳一声:“太子性情柔和,肖似其父,事情也未必会到那一步。”

万通大怒:“这么说你们都决定将性命前程交予他人之手了?!”

万通之所以会这么紧张,是因为他是外戚,外戚跟文臣在本质上是不一样的,万安他们站错了队,跟错了人,充其量也就被罢职归田,但如果皇帝驾崩,万贵妃没了靠山,他们很有可能会面临更加悲惨的结局。

就像他自己说的,性命前程都只能取决于新君的一念之间。

尹直干笑一声:“话也不是这么说……”

万通哼道:“你莫忘了,你儿子如今还在锦衣卫里关着呢,我去要人,隋广川也不给,说是还未审讯完毕,隋广川狗仗人势,还不是因为他与那帮文官走得近么!如今我姐姐还在,他就敢这样,若是等将来……你看你儿子还有几条命好折腾!”

被他这一说,尹直也闭上了嘴。

彭华看了看两人的脸色,正想说点什么来转圜气氛,便见外头有人匆匆进来,向万通禀报:“老爷,宫里来了人,说要见您。”

万通问:“谁?”

对方道:“是小刘。”

万通显然是认识此人的,还颇为熟稔:“让他进来。”

来人是个青衣小帽,打扮成寻常百姓模样的年轻内侍。

他一进屋,万通就问:“小刘,是梁公让你过来的,还是我姐姐让你过来的?”

这被称为小刘的内侍,如今干的就是当初汪直在昭德宫的活计,侍奉万贵妃,但他又是司礼监掌印梁芳的徒弟,故而万通有此一问。

小刘道:“小的奉梁公之命,有事与各位大人相商。”

万通有些失望,他原本以为小刘是自己姐姐派过来的,不过他仍旧挥了挥手,屏退左右,有些不耐地道:“梁公是让你过来说陛下不肯废太子么,此事我们早就知道了!”

小刘:“大人误会了,梁公知道各位大人已经知晓,小的前来,是另有要事。”

万通:“别卖关子了!”

小刘微微一笑,将自己奉命需要转达的话说了一遍。

万安听罢,当即脸色大变:“此事万万不可为之!”

万通原本还在思忖,听了万安的话顿觉不悦:“何事不可为,我看这个主意挺不错!”

彭华与尹直神情变幻不定,却也没有反驳万通的话。

万安连嗓音都变了:“你们疯了吗,此事若是败露,你,我们都要完……”

在座众人的反应各有不同,万通狠辣,万安惊愕,彭华冷静,尹直犹豫。

小刘尽收眼底,不动声色。

万通阴沉着脸:“只要运筹得当,就不会有败露的危险!”

他望向彭华和尹直:“你们觉得呢?”

彭华反问小刘:“此事你们有几成把握?”

小刘胸有成竹:“不说八、九成,起码也有七八成罢,梁公早有安排,各位大人请放心。”

尹直道:“那贵妃呢,她也知道此事?”

小刘笑了笑:“是,早在一个月前,娘娘便向梁公提出这个主意了,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陛下了,她说陛下从来就不是果决刚毅的性子,各位大人以天象来劝说陛下,最后很有可能功败垂成,但当时娘娘和梁公都还未下定决心,所以便没有告知各位大人知晓,如今却是破釜沉舟,不得不为了。”

万通拍了一下桌子:“不错!说得对,此事已经箭在弦上,不能不发,这种时候谁要是再退缩不前……”

他扫了万安等三人一眼,恶狠狠道:“那就是与我万通为敌,与我姐姐为敌!”

万安嚅动了一下嘴唇,终究没有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