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石公子且收拾吧,我也去陪家父坐一坐。”华常静拿起干净的毛巾擦手,低着眉说道。
“华姑娘等一等!”石青连忙地道:“在下有几句话想同姑娘讲……”
华常静没言语,却也没有走开。
“去年在肃州城中,在下出言不敬,冒犯了姑娘……一直未有机会同姑娘道歉,还望姑娘勿怪……”石青还算流畅地说着,“姑娘若是心存不快,尽管说出来,力所能及之内,只要姑娘开口,在下愿全力弥补——”
倒不是他放不下架子来道歉,而是这件事情的经过实在是同一般的错事不能比……
且对方还是个姑娘家。
“事情都要过去半年了,你至今才提起,有些太晚了吧?”华常静说道。
“……是,姑娘说的是……这的确是在下的不对。”石青面色尴尬地点头。
然而却听华常静笑了声,道:“同你开玩笑的,此事我早已没再放在心上了。”
石青愕然抬头。
“说起来我也有不对,不该因一时气不过,便当着孔先生的面哭了起来,实也是没有分寸。”华常静又道。
石青越发愕然了,忙地摇头道:“当时是在下的不对,姑娘的反应乃是人之常情,何来的没有分寸之说……”
华常静见他一脸紧张郑重之色,忍不住又笑了,不以为然地道:“管它呢,反正都过去那么久了,不提也罢。”
管它呢……
石青头一回觉得这不耐烦且有些不负责任的三个字这么顺耳好听,莫名其妙的,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石青不由地看向了面前的华常静。
这算是他头一次真正仔细地去看这位姑娘。
长着秀气的鹅蛋脸的大眼睛姑娘。肤色并不是十分白皙,却也光滑亮泽,上身穿着砖红色对襟立领薄袄,下着白玉色华缎裙,红的张扬,白的纯净,热烈却不庸俗。笑的极洒脱。
……
送走了华家父女后。江樱估摸着时辰,便也提出了要回家的意思。
关于酒楼和祖宅的讨回,梁平已经帮她铺好了路。状纸也递了上去,状师也找好了,然而明日提审之日,却还是要她亲自上公堂与江家兄弟对簿的。
第一次上公堂。虽是原告,且梁叔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胜算是十拿九稳的。可江樱还是有些忐忑,担心自己万一抽起风来说错话,反倒弄巧成拙。
所以在开堂之前,还是再同梁叔细细征询一番。以确保万无一失才算稳妥。
然而要回家的话才刚提出来,便听孔弗摇头说道:“不急不急,再吃杯茶水坐一坐——”。末了慈祥地笑了两声,说道:“正巧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一说。”
时辰尚早。江樱倒也不算急,听闻孔弗此言便点了头应下。
“坐吧。”孔弗笑着示意江樱坐下。
“先生有什么事要同我说?”江樱边就近坐了下来边道。
不料她这句话刚一问出口,老先生便不赞同地皱了眉,一板一眼地同江樱说道:“可不好再先生长先生短的喊了,该学着改口喊祖父了——你难道忘了吗,那日在晋国公府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那话我可都已经放出去了!”
江樱没料到孔弗忽然就将话题扯到了这上头来,因没赶上趟儿的缘故愣了一会儿,待反应过来之后,便被老人家的口气逗得哭笑不得。
什么叫话都已经放出去了啊……
这话真是怎么听怎么觉得奇怪……
“我知道先生也是事急从权……”对于这件事情,江樱过后并未太搁在心上,也没去细想过。
或因忽然得知了晋大哥的下落,光是这一件事便占去了她所有的心思,再无空闲去想其它。
此刻听孔弗提起,才觉得这件事情的确是有些麻烦。
先生不同于她,想说什么便说了,先生是举国敬重的大圣人,乃至在人前的一言一行都时刻被人注意着,更何况那日是当着晋公和众权贵们的面儿说出来的话,若想赖账,实非易事。
“事急从权不假,可这场还是要收的。”孔弗抬起眼皮子偷偷看了江樱一眼,见小姑娘一脸忧思,老人掩去眼底的得逞之色,转而换上了一副为难的表情,叹着气问道:“事到如今,你觉得该怎么收这个场才合适呢?”
江樱听孔弗将这难题递到了她的手上,脸上的愁色愈重了些。
戏里或小说里遇到这种情况,通常该怎么办来着?
江樱思考了半晌,也没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最终不知是哪根筋突然搭上了,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来,忙地就对孔弗说道:“不如先生对外说明……就说我得了急症不幸殒命,认作干孙女儿一事只要不了了之!”
孔弗听罢立即震惊不可言状。
一侧的狄叔也觉身体蓦然一僵。
“丫,丫头……”孔弗面色惊骇,说话都有些不甚利索起来,语带安抚地说道:“你还是快快将这个念头打消为好,千万别做傻事……咱们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可凡事都有解决的法子,万不能一遇到难题便想着用轻生的法子来解决问题,如此固然是省事的多了,可却是得不偿失的啊……”
为了省去麻烦直接活也不活了,这么‘率真’真的好吗!
江樱听罢也忙地换就一副安抚的神色,道:“啊……?先生,您误会了,我没想着轻生,我的意思是您对外用这个说法来解释……我大不了改姓埋名,再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便是了,这招叫作瞒天过海——”
孔弗这才骤然松了口气。
“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孔弗理了理被不按常理出牌的江樱搅的一团乱的思路,生怕这丫头再将事情的发展带向诡异的方向,故也不敢再拐弯抹角循循善诱。干脆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不是向来最怕麻烦的吗,刚巧我也是个怕麻烦的人,为了免去麻烦,不如咱们就顺应局势认下这层关系罢了?”
江樱讶然地看着面前一脸‘怕麻烦’的老人,不确定地问道:“这样……真的好吗?”
“哪里不好了!”孔弗忙道:“恰巧你没祖父,我这么大把年纪也没个孙女儿,说起来也是种缘分哪——”
江樱愈发哭笑不得。
没祖父的人遇上了没孙女儿的。这算哪门子缘分?
若也算得上是缘分。那只怕在大街上随意抓上一把,都是满满当当的缘分吧……
“你不是喜欢我这清波馆吗?还有后头的那群鹤——”孔弗语带炫耀的说道:“这方圆百里的山山水水,可都是我的!”
“啊……?”江樱看着毫不矜持含蓄的老人。一头的雾水。
道理她都懂,可现在不是在谈论认亲一事吗?怎么就忽然成了炫富了?
孔弗见她半点没听懂,只好干脆明示道:“你要是成了我孙女儿,以后这些都全是你的了!”
江樱因错愕而沉默了片刻之后。脑海中赫然呈现出了两个大字来——利诱。
“可如此一算,先生吃亏了……”最终江樱也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她是个商人之女。且还是个已经破产的商人之女,可先生却是孔先生啊……
不需要过多的赘述,就单单是孔先生这三个字,便是代表着无上的尊崇了。
“你觉得我吃亏。我却认为吃亏的人是你啊……我一个大半截身子没入黄土的糟老头,头发都白了,身边却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孔弗幽幽地叹了口气。很有几分寂寥甚至是可怜的意味,“我知道你是嫌我这老头子麻烦——”
狄叔不忍再听。默默地走开了。
……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竟然连脸都不要了!
江樱已是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她万万没料到双方优劣的立场转变的如此之快,一下子不能接受孔先生竟然成了一位孤寡可怜的老人——
“我知道了……我也不为难你,其实这么多年我也习惯没个家人陪伴在侧的日子了,想一想也没什么的……”孔先生作出一副‘无关紧要’的模样来,慈和的笑着,但眼底却又分明难掩寂寥之色。
江樱看了,不免有些心酸。
她只想着先生的身份地位,倒是忽略了先生同时也是一位无儿无女的孤独老人。
听说人一老,便会尤为害怕孤独。
“好了,不说了……你若还有事,便趁早回去吧。”孔先生口气带着一贯温和的笑意,却难掩失望。
江樱下意识地便要站起身来。
孔弗时刻拿余光注视着她的动作。
只见小姑娘真的站起了身,似要转身离去。
老人的眼皮忽然一阵狂跳,心也难得的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丫头该不是真的就这么嫌弃他吧?
他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来了,连扮可怜的招式都动用了,难不成还没能说得动这丫头?
孔先生忽然觉得难过起来,不是演戏的那种。
其实他私心里也是同样不想勉强江樱的。
方才所言,有演戏的成分不假,但却也都是肺腑之言。
罢了罢了……
不愿意便不愿意吧。
也不是非得拉进家门儿做孙女儿不可啊……
这么好的丫头,能常常看一看,陪着说一说话,吃一吃饭,其实也够了。
孔弗似想通了一些,遂站起身来想送一送江樱。
却见原本已经走到门槛儿处的小姑娘忽然转回了头来,似才反应过来一般,看着孔弗一脸认真地问道:“……不用改姓吧?”
这是个大问题。
但她不懂这里头的规矩。
刚从椅上直起身的老人被惊了一下,险些就重新跌坐回了椅子上。
“我哥哥还未找回来,若我再改了姓,我爹便后继无人了……”小姑娘一脸忧愁地说道。
“不……不用!”孔弗回过神来连忙摇头道:“该姓江还姓江!”
江樱豁然松了一口气,后道:“那我回去同奶娘商量商量,若奶娘没有异议的话,我再告知先生?”
其实庄氏反对的可能性不大,但出于最起码的尊重,江樱觉得此事还是要提前告知奶娘,而不是独自一人擅自做下决定来得好。
“都行,都行!”老人乐得眼角都展露了笑容,笑着说道:“不急于这一两日!”
末了忙又亲自将江樱送出去,并让人唤了石青过来,让其将江樱送回城内。
毕竟是自己挖的暗坑,该怎么避开也只有他自己拿得准……
想到今日晋家父子的狼狈模样,江樱深以为惧,自是不敢有所推拒。
目送着马车在细雨之中缓缓驶远,孔先生忽然自顾自地“呵呵呵呵”笑了一阵儿。
在一侧为其撑伞的狄叔认为这笑声有些傻。
且这副模样还有些像家中那位刚得了老年痴呆症的扫地老仆。
忍无可忍之下,狄叔黑着脸提醒道:“先生,您这样很不成样子。”
演苦情戏逼人家小姑娘妥协他就不说什么了。
现在这副失心疯的样子又是为了哪般?!
“这有什么?”孔弗反过来一脸说教的表情看着狄叔,一字一顿地表述道:“我现在可是有孙女儿的人了——”
狄叔:“……”
为什么这么一副了不起的口气?
简直给人一种‘我有孙女儿我怕谁’的即视感!
有个孙女儿有什么了不起的……
欺负他没有?
赤/裸/裸的炫耀!
主仆之间还有任何情谊可言吗?
“你也不要觉得心理不平衡……”善解人意(占尽优势)的孔先生安慰地拍了拍狄叔的肩膀,笑着说道:“我有了个会做饭手艺好的孙女儿,你也还是能沾些光的。”
狄叔撇撇嘴。
说白了就是蹭好吃的呗?
简直瞬间拉低他高冷的档次啊——
他才不稀地沾这个什么光呢。
狄叔一脸傲娇的表情表示拒绝,不想再在这个没有档次可言的话题上多做停留,瞅了眼压得越低的天际,口气还算正常恭谨地说道:“雨更大了,先生先回院吧。”
孔弗点头转身,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眉心缓缓地蹙成了一团。
第一次做祖父,忽然觉得肩上的压力有些重。
作为一个合格的祖父,首先他是不是得先将孙女儿的烦心事给解决了才行?
之前作为外人不好插手。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现在是江丫头的祖父啊……有权过问了!
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让孔先生觉得内心迅速膨胀了起来……
“让人去晋国公府送张帖子,就说三日后让晋二公子来清波馆一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