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当柳梢上首先吻到了一线金色的曙光,和奏中加入了鹊儿的清脆歌声时,东三省总督锡良强掩倦容,还在与对面的来客,广州将军增祺在叙谈着。
“皇帝逊位了,太后过于软弱,满人的江山算是完了。”锡良摇着头,低沉地说道:“我在西南与革党打了那么长时间,早就向朝廷启奏,速调北兵一举剿灭。但是——”
增祺缓缓闭上了眼睛,也不知是悲哀还是庆幸,半晌才睁开眼睛,长叹一声,缓缓说道:“东三省的军队,你还能控制吗?”
锡良点了点头,又苦笑着摇了摇头,双手神经质地绞在一起,低头不语。
“西安的惨事,你知道了吧?”增祺似乎还心有余悸,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革命军虽是要推翻朝廷,但还是有纪律,有组织的。若是乱民蜂起,恐怕就难以控制了。”
联合阵线主导的革命军是纪律严明的,他们在光复的地区并不对放弃抵抗的满人实行屠杀政策。所以,广州、江宁、武昌等地并没有暴发大规模的种族仇杀的事情。但还是有革命军鞭长莫及的地方,比如西安。
西安的所谓革命党十之八九隶属哥老会,仇满情绪很激烈。于是,西安满城在一夕之间变为惨淡的兵燹场。但对亲历了那种惊魂荡魄情境的人来说,主义和信仰显然已经无法越过残杀,支持他们坚定地挥剑而立。
而在革命席卷之初,中国的满人、汉军和蒙古旗人都处在一种极度的被屠杀恐惧之中。各地满营不断有“被屠”的消息传开,谣言随之四起,说汉人马上要打进满城,见人就杀一个不留;又传说要把满人砍成肉酱。再不就杀来祭天。
当时,旗兵旗民皆以为大祸临头,许多人把家禽家畜都杀掉吃了。只待风势一变,自杀或殉义。每个人都觉得没有了生存的希望。广州满城在光复前也是人心彷徨,满族官员个个胆战心惊,街上的旗人走路都低声下气,不敢抬头。殷实绅商和旗人眷属纷纷迁逃,情状狼狈。南京旗城是同样的惨淡,传说革命军一到,就要把满人杀尽,以报清兵入关时屠杀汉人之仇。
当时随处可见的情形是:满族人天天全家哭泣。尤其是妇女,因为既没有缠足,服装又和汉人不同,更加发愁,纷纷向估衣铺购买汉人妇女衣服,打扮成汉人,还硬给十岁左右的女孩子缠足;男子也都改名换姓,充作汉人。
甚至在北京,满族妇女也放弃了原来引以为豪的发式,以免招惹危险。到使馆区要求庇护或就近寻找房子的人数也每天都在增加。而革命军在光复以后,自有安置旗人办法,每人可领一笔生活费用自谋生路;但由于恐慌。旗人此时大部分都已逃跑,更怕的是由此暴露旗人身份,遭汉人报复,因此几乎没什么人敢去领这笔款子。
“从广州到南京,还到了杭州,我是看到了革命军怎么对待咱们满人的。”增祺低着头,沉重而缓慢地说道:“临时政府的随员天天跟我讲清兵入关时的屠杀,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苏州之屠、南昌之屠、赣州之屠、江阴之屠……讲着讲着,他便痛哭失声。我。我也——”
锡良听到增祺哽咽了,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长叹连声。
“相对于祖先的罪孽,革命军不杀不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增祺抹了下眼泪,说道:“为了满人不作无谓的牺牲,为了以后能抬头做人,我才来到东北,愿作说客。临时政府的抚满政策,你也看了,何去何从,我也不多说了。东北三省的几十万满人的日后祸福,便看你的了。”
旗人也是中国人,对于多数旗人来说,他们也爱国,他们也不满朝廷的腐朽。但他们同族的少数人掌握的政权被推翻,在新的国家里当然会受到某种程度上敌意的对待。他们内心的委屈和精神上的另类感,很可能被别有用心的人所利用。历史上两次满蒙独立运动,并不是没有这样的原因。
孤立一小撮,团结争取大多数,将敌对面尽量缩小,一直是陈文强做事的思路。而这种思路在多年的潜移默化中,也被复兴会首脑们所领会并赞赏。
宗社党当然是顽固守旧的敌人,而政府对旗人采取一些优惠政策,甚至可以组织一个和平的、倾向政府的组织,与之争夺旗人之心,尽快使国家安定,也未尝不是一个策略。
锡良陷入了长长的思索,好半晌才缓缓睁开眼睛,似乎已经做出了决定,眼睛里射出了厉色。
“好,为满人日后着想,为还在京城的皇上和太后安危着想,我愿与革命党接洽。”锡良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大清虽然完了,可我绝不能向昔日的奴才,如袁贼、曹琨、姜桂题等叛逆投降。”
这不仅是个选择,还涉及到了体面问题。革命党对满人还算是仁慈的,向他们投降,或许以后能对满人好一些。当然,宁予外人,不给家奴,这条祖训也在起着一定的影响。
增琪暗自松了口气,又继续说道:“革党虽与兄在西南交战经年,但份属敌我,本无仇恨可言。革党对兄的清廉公正还是很钦佩的,愿委兄以旗人安抚使一职。如何引导旗人自食其力,还望兄把各项措施写出来,临时政府将尽财力、物力、人力相助。”
锡良稍有些意外,愣怔了一下,说道:“我的身体不行了,增祺老弟,此职便由你担任吧,总要让咱们满人不致有冻饿之苦。至于临时政府的好意,我心领了。现下东北形势不稳,日俄图谋不轨,请临时政府速增兵将,以定东北大局。”
作为满人中的能臣,锡良在热河、西藏巴塘、云贵等地任职时,都能严吏治。肃军制,清理财政,整顿盐务。筹办八旗生计,成绩十分突出。
总督奉天、吉林、黑龙江东三省的事务。兼任热河都统后。他当地利权外溢、财政艰窘的困境。为挽救日益危急的局面,锡良多次上疏朝廷,提出了以开设银行、移民、设治、分防、通道等内容为主的解决东三省存在的诸多问题的方案。
不仅如此,锡良还意识到当时的东三省由于不能掌握铁路扩展利权而受到日俄侵略者的挟制,这就意味着东三省的实权实际上已经被外寇所控制。这是关乎国家主权的大事,锡良于是向清廷提出了向美国借款的建议,这样做既解决了清廷无力支付修路巨款的问题,又在势力上牵制了日俄的嚣张。可谓“一举两得”。
然而,由于清廷的腐败导致机密被泄,此举最终未得以实施,锡良为此忧愤交加,旧病复发。腐朽的清王朝统治摇摇欲坠,迅速地衰败下去。锡良深知局势已定,此时再多的辛勤努力和实干也无法阻挡封建政权的灭亡了。
内忧外患日危一日,而他为东北边防所作的策划,大都不能实施,而朝政日渐败坏。民心日渐离散,又无法挽回,锡良灰心已极。多次托病请求离职。
而且,在病中锡良拒绝医治,拒绝服药。历史上,再有两三年,他便因病而亡了。
“心病可医,身病亦可医。”增祺叹息着劝道:“要想满人日后无虞,必须要朝中有人。临时政府并不排斥满人为官,他们已经派人联系寓居天津的端方,还有锡良兄。都是咱们满人中的能员干才,如能任职。岂不能挽满人声势,能于汉人中抬起头来。”
“这样啊——”锡良陷入了思索。是忠,是义,是守大清的孤臣孽子,还是不惧毁谤,勇于担当,为陷入低谷的满人撑腰谋福,这真是两难的选择。
“五族共和,在政府中,满人应有一席之地。”增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端方被委为皇室维持会主办,为了皇帝和太后,还有众多皇族,我想他是会接受的。锡良兄,你不是为了自己的高官厚禄,而是为了咱们满人日后生活,又有何惧呢?象弈劻之流,与袁贼勾连,又贪墨无数,国事败坏,全是这帮人搞的。现在却抱着富可敌国的家产跑到天津做寓公,不管满人死活,还装模作样要守孤臣之名,真是卑鄙无耻。”
锡良哼了一声,表示对弈劻的鄙视和不满,但还是矛盾心理,未做决择。轻轻叹了口气,他缓缓说道:“让我再想想,再想想吧!”
增祺沉默了半晌,小心地提醒道:“我在天津见了陈文强,他给我拿了两份文件看。一份是成立安置机构,请满族亲贵王公出钱建一个公司,对外进行投资,或铁路,或商业。投资收益除给股东分红外,剩余部分既为贫困满人提供经济帮助,亦为皇室提供更多费用,使皇上和太后生活安乐。”
锡良轻轻点了点头,说道:“陈文强对洋务娴熟,投资经营还是有把握的。此举合情合理,比李自成入京追赃入饷更高明。那些贪腐之辈,坏了朝廷,也该有所偿还了。另一件文件呢?”
李闯王入北京,将皇亲、国戚、高官、太监都抓起来,痛快献银者,立刻放人;匿银不献者,大刑伺候。棍杖狂飞,炮烙挑筋,挖眼割肠,追索赃银助饷的惨烈史书有载。有的官员甚至生生被夹棍夹裂了脑袋,脑浆流出而亡。
临时政府缺钱,但还要安抚好满人,只好借少数人的钱来生财,说得很动听,但锡良岂会看不到其中的内涵。
“另一份文件——”增祺犹豫了一下,说道:“肃王与日人交洽勾结,欲来东北联络满人和蒙古王公,建立满蒙王国,拥立肃王为帝。”
锡良吃了一惊,霍然睁大了眼睛,斥道:“糊涂!日人于东北早有觊觎之心,什么满蒙王国,还不是日人控制。肃王甘为傀儡,遗祸于满人,更会牵连皇上与太后,真是利欲熏心,卖国求荣。”
增祺听锡良如此说,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说道:“临时政府已经获悉此事,袁世凯也应该有所耳闻,肃王若动,其祸不免。”
“我知道你的意思。”锡良苦笑着摆了摆手,“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更不会与肃王搅在一起。估计我这番表态,也能免了杀身之祸吧?”
增祺尴尬地一笑,说道:“革命党的炸弹和手枪,可是很厉害的。亡命之徒又多,不可不惧啊!”
锡良脸上露出疲态,增祺赶忙起身告辞。锡良又加挽留,将增祺暂时安置在自己官署,小睡了一会儿,来到书房,提笔斟酌,苦思冥想。
象锡良这样的满人高官是比较清醒,也是有些才干的。本来他已经有了拖病不治,以身殉朝廷的打算,但增祺所转达的信息,又让他的思想有了改变。
是啊,所谓的洁身自好、孤臣自守,真的就好吗?是不是很没有担当?锡良虽然号称清廉,但家产亦足够他生活,可其他满人呢?锡良可以想见,众多旗人因为身无长技而陷入穷困,食不果腹;众多旗人因为没有人在新政府中为他们说话,而地位低下。
端方,估计是会答应的。毕竟是顶着为皇上、太后着想,为广大旗人谋富的名义,能捞到好名声。那自己呢,答不答应似乎并不是那么重要,新政府总会找到愿意干事的满人,如增祺。
自己和端方一样,有能力,有抱负,就此隐居林下,还真是心有不甘。锡良又拿出增祺带来的文件资料,细细阅读起来。
有打有拉,有抑有扬,在陈文强的主持下,一张大网已行就编成,从稳定东北到安抚满人,他牢牢抓住了关键,抓住了人的心理。
既能治事,又能治人,陈文强的强项发挥得淋漓尽致,目光更是从全国,甚至国际上着眼。正专注于和谈的袁氏一方,显然落了下风,还不自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