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如一愣,黑暗中撇了撇嘴:“才只是有点遗憾?只怕恨不得立刻就离开唐家吧。”
许宁淡淡道:“都经过一世了,你又何必总是耿耿于怀?我和父母说和离的事,也是为了你前儿说的和离才提的,你也看到了,两边长辈都不会答应的,若是我提,只怕立时两边长辈都能上公堂告我个忤逆,若是你提,你爹娘如何会许?便是上一世,我也是不得以,总不能让我看着爹娘无依无靠老弱妇孺一门潦倒,若你换成我,又该如何?”
宝如冷哼,许宁却继续说话:“你也说了,我们毕竟不是小儿了,都是活过一世的人,世人谤我辱我、亲戚轻我贱我、师友欺我叛我……都已经过了……再来一次,那些曾令人不堪之事之人,似乎也没那么不可容忍。”他一改白天说话的口气,说话沧桑里又夹带了一丝文绉绉的书呆气,让宝如感觉到有些怪异,上一辈子到了最后,他们两人很少再这般说话了,同住一府,却可以数月不见。
她没有耻笑他的酸腐,上一世,她又何尝不是这样纠结失败的一世……许宁语气平静:“原以为是南柯一梦,你却也回来了,那一世虽然失败,却并非全无可取,有个人和我说说从前的事也挺好。”
唐宝如嗤了声,许宁却问她:“你没想过我们为什么会重生一世么?”
唐宝如愣了下,许宁继续道:“回来这么几日,你竟没想过你要如何过好这一世么?”
唐宝如道:“自然是要离开你,然后和阿爹阿娘好好过日子了。”
许宁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下:“重生一次,无非是想要弥补遗憾……看来你认为上辈子不得意的原因都在我身上,所以才想要远离我。”
唐宝如冷冷道:“难道不是?”
许宁冷静分析道:“其实我们不如合作,你现在离开我能做什么?岳父的身体需要长期调养,食肆肯定不好开,如今花钱请着厨子,收支不过刚好相抵,不过是撑着罢了,你现在才十四岁,转过年十五,能做什么?又是这等相貌,若是没了丈夫,就是个招祸的根源,就算你觉得你能担起一家生计,你娘肯定也不会同意的,倒是连累你爹娘为你牵肠挂肚的,何苦来哉。”
唐宝如沉默了,黑暗中两人长久地沉默着,久久以后许宁道:“我们两人都知道未来,好歹也夫妻多年,总能互惠互利。”
唐宝如忽然道:“许相爷老谋深算,我却不知身上还有什么能让相爷图谋的。”
许宁低低笑了声:“妻贤夫祸少,我需要一个稳定的内宅直到立稳脚跟,你我熟知底细,又兼知前世,若是携手,凡事应能趋利避害,事事顺意。”
黑暗中唐宝如沉默着,她知道许宁是一个善于劝说的人,然而这理由算不上充分,他老奸巨猾,心气甚傲,难道真的为了那所谓的贤内助就如此做小伏低,她想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是许宁需要的,总不会只是为了这具年轻貌美的身体?对了,许宁前世惨死,难道……
许宁仿佛知道她的内心所想,继续道:“我可和你相敬如宾,事事相商。”
唐宝如微微诧道:“莫非你想要报复前世那些害你死的人?”
许宁沉默。
是了,许宁这人睚眦必报,极是记仇,虽然适才说得颇为超脱,却未必能忍了那杀身之大仇,只怕卧薪藏胆也要报仇雪恨。唐宝如断然道:“不行!朝堂险恶,我实不想再行险,到时候再被你拖累,那可是要全家抄斩的!你自己也说了前世的事情都过去了,何必往后看?”
许宁冷嘲了句:“妇人之见!前世我入了诏狱,又何曾牵扯连累到你?”
唐宝如不满呛声道:“那是你休了我!否则我早被一同问罪了!再说我后来又有什么好下梢了,我一世都是被你误了!”
许宁忽然不再说话,唐宝如又过了一会儿似乎渐渐回味过来,却又不肯置信,想了想前世许宁那绝情冷心,绝不肯信许宁是为了不连累她才休了她,他当时可是炙手可热势绝伦,她咬紧了嘴唇不说话。
许宁很久后才有些疲惫地说了句:“既知前世,这世无论如何我总会保住你,你如不信,我可以先将和离书写给你,你总有退路便是了。”
两人默默无言入睡了,直到最后唐宝如也不置可否,其实她心知肚明,自己因重生迟了一步,仓促一时是很难立刻与早有准备的许宁和离,给父母过上好日子的,便是许宁其实也是想和离的,却上有父母,身上又有入赘的死契,不得不和自己绑在一起,反过来求自己合作,许宁这人心性甚坚,既是立心要报仇雪恨,一般人是说不动他的,看来离开他的时机,竟也要挑好,京城险恶,宦海深沉,她当年做了几年的官夫人,觉得至艰难不过,只恨不得远远逃开,这人却仍然还要杀回去,真正和一般人不同。
迷迷糊糊睡着前,唐宝如想,反正这一世只要父母安泰康健,送走了他们,自己怎么样其实也无所谓了,既如此,先依了许宁和他做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也没什么。反正当时被休之辱,被弃之恨,也早在许宁被施以千刀万剐后,被时间和琐碎生活给冲淡了。
农家起得早,唐宝如似乎才刚刚睡着没多久,就被孩子的哭声和低低的哄孩子的声音吵醒,她侧耳听了听,听到是段月容的声音,应该是已经起来做早饭了。
她皱了皱眉,心想就这么几个人,早饭哪里需要起这样早,段月容又是带着这样小的娃娃,竟是一点也不体恤。许宁的母亲就是这般爱磋磨媳妇,因为许宁是赘婿,她如今还不敢在自己面前抖威风,等到许宁归宗,自己比有儿子的段月容还不如,她叹了口气,不由地和段月容有了同仇敌忾的心,便起了来拿衣服要去厨房帮手。
屋里还漆黑,手一伸出来就感觉到被窝外头犹如冰水一般凉津津的,她微微瑟缩了一下,仍是起了床,起床悉悉索索的动静吵醒了许宁,许宁转过头看向里侧道:“昨晚剩菜尽有,嫂子大概也就生个火热一热便好了,外头冷得很,你热身子出去仔细病了,再睡一会儿吧。”
唐宝如冷笑了声,也顾不得许宁的面子,低声道:“从前开店起来磨豆腐蒸馒头,早习惯起那么早了,我就看不得你家这把媳妇当长工用的劲头,依我说她这样也不怕影响你弟弟说亲。”
若是从前,她一对许母有什么指摘,许宁便要沉了脸不说话,所以她也没指望许宁说什么,起了来披衣便要从许宁脚边过去,许宁叹了口气伸了只手隔着被子将她按了回去:“你等着。”一边起了身披衣推门出去。
唐宝如一怔,许宁读了些书,也颇有些书呆子习气,一贯为了避嫌很少和段月容说话的,这是要出去帮忙?那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听到许敬的吱唔声,她有些讶异地抬头,虽然仍是黑漆漆的,依稀能看到许宁抱着孩子进了来,将孩子递到她怀里道:“你帮嫂子带带孩子再睡一会儿好了,天冷,小孩子还盹不足,这样嫂子也能腾出手做事。”
唐宝如接过孩子,感觉活泼热腾的一团软绵绵的进了热被窝中,娃娃显然还没睡够,呢喃着喊了句婶婶便立刻熟练妥帖地窝入了唐宝如的怀中,用头蹭着找最舒适的位子,小手小脚也直往宝如身上扎,唐宝如前世没有孩子,也没有照顾过许敬的经验,被孩子热乎乎毛茸茸的头顶得心都化了,用手心贴着那热而扎手的脑门,感觉到那孩子依偎在身上才一会儿便打起了甜美的小呼噜,不敢再惊动,而是抱着他也躺了下来,她感觉到许宁低头穿靴子,轻声问:“你不睡了?”他昨晚也没睡多久。
许宁闷声道:“我去挑水,吃过早饭就回城了,到时候车上尽够睡的。”
唐宝如不再说话,抱着孩子便在孩子小呼噜声中又睡着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亮了,段月容进了房里,感激地对唐宝如道谢,抱起许敬,唐宝如有些不好意思道:“没帮上你的忙……”
段月容有些勉强笑笑:“已是帮了好大忙了,天冷,小孩子起不来,在背篮里冻得直哭……”眼圈却已是有些红了,她匆忙地转过脸低了头掩饰,唐宝如叹了口气,知她性格绵软,一贯任劳任怨,想是心疼孩子才落了泪,忍不住也道:“好歹也是大哥留下来的最后一脉,也不知婆婆怎么忍心的,你也莫要如此好说,便是惫懒些又如何?现如今你是孩子的亲娘,许家倒是要怕你改嫁哩,里里外外全靠你一个人支应着。”
段月容吸了吸鼻子,有些紧张地摆了摆手低声道:“切莫说这个,不说舍不得孩子,现下四处都难过日子,我又无娘家人做主,若是惹了公婆不喜,叫了牙婆来卖了的都有,我比不得弟妹是个有福的,竟是别再说这个了。”
唐宝如知道乡里有些不讲究的人家,当真有将寡媳卖入娼家换几个钱的,她冷笑了声:“现下头还有着小叔未娶呢,真卖了谁敢嫁入许家?再说许家族人不少,如何肯坐视他们如此坏了许家的名声?你别被人几句话辖制住了。”
段月容有些不好意思笑道:“知道弟妹是为了我好,只是做人媳妇哪有不受气的,村头王二牛还每日朝打暮骂自己娘子,跑回娘家,娘家不还是又送回来——略熬几年敬哥儿大了便好了。”
唐宝如不再说话,心想这人秉性如此糯软的,说也没用,看如今的势头许宁只怕比前世挣的家业还要大,若是依然无子,难免将来过继敬哥儿,到时候她自然有后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