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三过江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就是这样微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便可能令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之间产生间隙,而同样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也可能立刻拉近两个陌生人之间的距离。
施耐庵这句话的效果,便是如此,前者原本心怀忐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淮扬上下,耳朵里却猛地听闻,已故东路红巾大扛把子芝麻李和现任大当家朱重九,竟然给了自己“居功至伟”四个字的评语,一时间,竟然激动得难以自持,直觉得自己即便现在就死掉,这辈子也都沒白过了,至少在将來的华夏历史上,会留下一道鲜明的痕迹。
“你说的话当,当真。”瞪着一个老大的红眼圈,他结结巴巴地追问,唯恐自己的耳朵骗了自己,“朱,朱总管真的,真的说过,唐某,唐某不仅仅,仅仅是个招摇撞骗的,骗的神棍。”
“我家大总管什么时候真的拿你当过神棍了。”施耐庵年青时浪迹江湖,经历丰富,也更懂得人情冷暖,看了看唐子豪,笑呵呵地反问。
“那,那就好,带我,带我去见大总管,我,唐某有要紧事,需要当面禀告与他。”唐子豪心中又是一暖,吐了口气,继续结结巴巴地命令。
别人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更何况此行他肩头上的使命,原本就涉及到红巾军的整体利益,,因此,他开始变得迫不及待,恨不得插翅飞到朱重九面前,将自己这些日子看到的和想到的,一股脑说出來。
施耐庵见他如此焦急模样,当然不敢怠慢,从车窗探出头去吩咐了几句,整个车队立刻一分为二,后面的载着一众随从继续走向招待各路豪杰來使的驿馆,而拉着唐子豪的这辆马车,则转头朝大总管行辕飞奔。
不一会儿來到行辕门口,刚好赶上侍卫旅长徐洪三送了另外一波军中将领出來,见施耐庵的马车來得匆忙,便主动走上前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施大人,需要徐某立刻去替你通禀么。”
“不必了,主公说过,我可以直接带人去见他。”施耐庵一边从车门处往下跳,一边利落地回应,“是唐左使,他奉刘福通大帅的命令而來。”
说着话,悄悄给徐洪三使了个眼色儿,后者立刻心领神会,退开半步,故意大声说道:“哦,是大光明使么,他不是外人,你们赶紧从侧门进去吧,我就不让人敞开大门迎宾了,穿过回廊,然后绕向演武场那边,主公正在那里跟人切磋呢,小薛,过來扶客人下车!”
“是。”一名足足有五尺宽的胖子侍卫冲过了,用蒲扇般的大手,托住唐子豪略显纤细的胳膊。
唐子豪顿时觉得自己的身体一轻,客气话还沒等说出口,整个人已经如羽毛般飞到了地面上,那名字叫小薛的侍卫兀自不肯停手,继续托着他的一只胳膊,就像托几两薄纱般,毫不费力地将其搀扶起來,轻飘飘走进了侧门。
如此巨力之下,唐子豪身上即便藏着什么刀剑之类的武器,也早给抖了出來,更何况他原本就沒有包含任何不利企图,于是乎,双方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半推半就,快步朝行辕深处走去。
这座行辕是在镇南王府的废墟上改建而成,基本依照了原來的格局,但大部分建筑物都变成了各级部门处理公事的场所,只有不到原來五分之一的地方留给了朱重九本人,所以演武场距离大门也沒多远,前后不过两三分钟的功夫,就已经走到了近前。
朱重九正在里边跟第五军指挥使吴良谋两个对练,你來我往,表面打得非常热闹,但是站在旁观者角度,很轻松地就能看出來,吴良谋已经支撑不住了,虽然他的身手非常灵活,拳脚上的动作,也颇有大师之风,但二人在体形上的差距,却实在有些悬殊,每一回合交手,都像一座石头碾子撞上了树苗,任后者如何努力,也不可能挽回颓势。
“不打了,不打了,主公武艺高强,末将甘拜下风。”吴良谋原本就将陪朱重九练武,视作了一项苦差,听见有脚步声传來,立刻纵身跳出圈外,拱起手,气喘吁吁地喊道。
“那你就别再喊冤。”朱重九从亲兵手里接过一把湿毛巾,一边擦拭身上的汗水,一边大声回应,“连我你都打不过,还想跟胡大海争先锋当,他凭什么就要把任务主动让给你。”
“那,那不是一回事。”吴良谋大急,跳着脚抗议,“跟主公动手,很多招数都不能用,但是跟他”
话是实话,跟朱重九比武,根本就是找虐,杀招狠招都不能用,只能朝着非要害部位轻拍,但这种轻轻的击打,根本对皮糙肉厚的朱重九本构不成任何伤害,反到会被他趁机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凭着膂力优势展开凶残的反击。
不过实话在大多数情况下,等同于蠢话,所以不待吴良谋察觉自己犯下了一个致命错误,朱重九已经狠狠将毛巾丟了出去,“再來,你小子居然也敢随便糊弄本都督,看本都督今天不把你捶成骨头渣子。”
“主公,口误,口误。”吴良谋吓了一哆嗦,双腿一纵,跳出足足有半丈远,“用上绝招也打不过您,主公武艺天下第一,末将打不动了,投降,投降,主公优待俘虏。”
“不准投降,今天不打出个明白來,咱们俩沒完。”朱重九不依不饶地追过去,照着吴良谋后背狠狠捶了两拳,见对方宁死不还手,才只好悻悻作罢。
这就是作为一方诸侯的无奈,随着威望的增加,整个人也越來越孤独,挥刀上阵的机会永远都被剥夺了,平时想找人活动活动能够筋骨,过一次武夫瘾,大伙却谁都不肯认真对待,仿佛当年那个拎着杀猪刀冲阵的朱屠户,突然间就变成了瓷娃娃般,轻轻一碰,就得粉身碎骨。
“嗯,咳咳咳,咳咳。”实在有些看不惯朱重九这种粗野作风,施耐庵在旁边轻轻咳嗽了数声,然后拱起手來提醒,“启禀主公,大光明使唐大人,奉刘福通元帅之命前來拜访,微臣按照主公先前的吩咐,已经直接把他给带过來了。”
“啊。”朱重九被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有外人來,赶紧放弃对吴良谋的蹂躏,跑到场边从侍卫手里接过外套,一边穿,一边笑着向唐子豪赔罪,“朱某乃粗胚一个,久未上阵,所以就憋得手痒脚痒,让唐大人见笑了。”
“不敢,不敢,朱总这是哪里话來,相比装腔作势,下官更推崇大总这种真性情。”唐子豪立刻拱起手,以属下之礼向朱重九做揖。
在颍州红巾,他可从沒见过任何人会跟手下人如此亲密无间地打成一片,哪怕是最为平易近人的刘福通,渐渐地也有了些王霸之气,轻轻皱一下眉头,就足够令周围的人噤如寒蝉,哪如淮安这边,至今每个人还都保持着自由自在。
转眼间,二人就分别进入了各自的角色,一个重新变成了手握重兵的淮扬大总管,一个变回了阅历丰富的大光明使,颍州红巾枢密院都事唐子豪。
“唐大人口才,还是如当年一样便给。”朱重九先还了一个平礼,顺便又夸赞了一句,最后,才笑着发出邀请,“走吧,咱们去议事堂说,这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沒有,实在是怠慢了大人。”
“不妨,不妨。”唐子豪原本就沒想过摆谱,本能地回归了自己的身份之后,又开始努力避免双方的距离继续拉大,“只是替我家丞相给大总管带封信而已,在哪里都是一样。”
“那也去屋子里头说吧,前面有个花厅,里头颇为凉快,我再让人沏壶茶來。”朱重九略作犹豫,笑着再度发出邀请。
唐子豪无奈,只好客随主便,双方一前一后,缓缓走入演武场旁的休息厅,先分宾主落了座,然后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朱重九是不知道对方的來意,不愿开口,唐子豪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刘福通交给他的任务是澄清误会,同时引淮安军为强援,但这样做,势必就会暴露颍州红巾内部的矛盾已经到了濒临爆发的地步,令双方在整体上的实力对比愈发地倾斜。
“唐大人说有急事要见主公,而主公也曾经说过,唐大人若來,不必讲究那么多繁文缛节。”施耐庵不忍看到双方冷场,拱了拱手,主动出言做铺垫。
“唐某有一策,欲献给大总管,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大总管勿怪。”唐子豪逃无可逃,只要硬着头皮站起身,大声说道。
“大光明使不必如此客气。”朱重九笑着摆手,“咱们之间也是老朋友了,若有见教,朱某高兴还來不及,怎么可能挑三拣四,。”
“那”大光明使唐子豪深深吸气,“那下官就斗胆了,刚才听闻朱总管欲动刀兵,唐某不才,愿给大总管指一处必争之地,若得此地,帝王基业旦夕可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