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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般的训练一天比一天苦,一天比一天难捱。偶尔,奉书会突然双足剧痛,脚骨像要断掉一样。以前断断续续的缠脚,终究是落下了一些病根。杜浒让她回房,说:“鞋袜脱了。”

“干……干什么?”

“我看看,你的脚丫子还没有没有救,骨头还能不能长开。”

奉书心中升起一点点希望,便也顾不上害羞,乖乖照做。

杜浒伸出手指,慢慢捋着她的骨头关节,用力越来越重。突然奉书只觉得一阵剧痛,从脚心直蹿到后背,不由自主软软跌在炕上,一下子涕泪横流,忍住不叫出声来。

杜浒犹豫着停了手。她咬牙哭道:“我不疼……没事……你继续……”

可是脚上却没有再多的疼痛了。她感到袜子被重新套在了脚上,仔仔细细地掖在了裤子口里。

杜浒叹了口气,“不能继续了,否则脚要断了。就这样吧!以后每天晚上,自己这样揉一遍。”

奉书的脚似乎确实长得比同龄的天足女孩要瘦小些。但即便如此,她去年的那双鞋子也已经顶破了,露着两个浑圆的大脚趾头。有一次她从一个屋顶跃到另一个屋顶,双腿一使力,只听得刷的一声,裤子竟然也撕了个大口子。她连滚带爬地跳到地上,捂着屁股回了房。辛亏没人看见。

那是她唯一的一条裤子。杜浒回来后,看她窝在炕上,裹着被子不敢动,乐得哈哈大笑,说:“我去请裁缝,给你好好做些新衣新鞋。”

请来的是裁缝铺的冯姨。奉书扭捏着下了炕,脱下又破又小的旧衣服,让冯姨给自己量身子。

冯姨一边围着她转,一边啧啧赞道:“没见过这么白生生的小闺女!嘿,你到底是怎么长的!吃什么药了!”又在她胳膊上摸了一把,笑道:“多水灵,多滑溜!真不像是胡同里的丫头,倒像是大户人家里养出来的呢。”

奉书羞得满脸通红。她在惠州二叔府里养着时,皮肤比现在还要白嫩细腻得多。冯姨要是见了那时的自己,说不定会高兴得免费给自己做衣服。

冯姨展开布尺,忽然压低了声音,笑嘻嘻地问:“怎么驼着背呢?挺胸啊,要不我可量不准。”

奉书“哦”了一声,肩膀向后展了展。

冯姨却见多了这样的姑娘,直截了当地伸手搭上她肩膀,向后一扳。

小胸脯立刻挺得笔直。肚兜下面,两个小笋尖儿若隐若现。奉书满脸通红,连忙又要缩。

冯姨趁这当口,手中的布尺绕着她的胸口围了一圈,“这还差不多,以后啊,你可千万别含胸,不好看!我这里给你加厚一点,就不会凸出来了,懂吗?”

房里没别人,冯姨说话就这么没遮没拦的。奉书脸一红,懂了七八分,赶紧点头谢了她。只一句话,就把含胸驼背的问题解决了,奉书简直对冯姨肃然起敬。她比师父厉害多了。

冯姨又问:“要不要放点尺寸?放两指,够不够?”

“什、什么尺寸?”

冯姨被她逗乐了,“小丫头什么都不懂!这里平铺的尺寸有讲究,要是宽太多,皱巴巴的不好看;可要是紧着你的身材做,到不了明年,这衣服就又穿不下啦!不过呀,这种事,得事先征求客人的意见,要不然衣服做出来,客人还觉得是我手艺不行呢。”

奉书这才明白,红了脸,忸怩道:“那,那也不用放太多……一点点就够了……不会穿不下……”自己哪至于长那么大?

“嘻嘻,放少了,以后你准得后悔!明年还得来找我!我跟你说,阿姨做衣服做了这么多年,看姑娘是一看一个准儿。你知不知道你明年会长成什么样儿?”

奉书睁大眼睛,小声问:“什么样?”

冯姨却笑而不答,撩过她的衣襟,把她的小胸脯掩上,说:“就这么定了,给你放一寸。反正啊,该找我来做新衣服时,就别让你家大人省钱。千万别勉勉强强穿不合身的,你都不知道那样儿有多难看!要是让我看到了那样的姑娘,非得狠狠说道说道那个当娘的不可!”

奉书似懂非懂,“哦”了一声,心想:“要是我跟娘住在一起,娘肯定会把我照顾得好好的,轮不到让你批评。”只是师父似乎也把自己照顾得不错,起码今天,没有让冯姨看出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冯姨甚至还夸起杜浒来了,“唉,你叔父也不容易,一个大老爷们,带闺女带成这样,也算是难为他啦。不过男人家都粗心,好多小事啊都注意不到。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要问的,来问阿姨我,知道吗?”

奉书有点奇怪,自己好歹也长这么大了,该懂的都懂了。不过出于礼貌,还是规规矩矩地答应了一声。

布尺接着量上了她的腿。冯姨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盘算:“给你做一条拼布的小旋裙子,美美的……想要多长?到脚踝这儿。成吗?要素一点的,还是花一点……”

她忙说:“都不要。我要做裤子。”

冯姨诧异,“裤子?乡下种田的老娘们才穿裤子!好好的女孩儿家,一朵花儿似的,穿裙子多好看!”

“我……我就要裤子。”穿裙子怎么爬树,怎么上房,怎么纵跃,怎么踢人?

冯姨点了点头,一副明白的神色,“也是,裙子太费布,要多花不少钱。”

忽然,冯姨的手一翻,露出她大腿上一片好大的淤青,被雪白的皮肉衬得格外显眼。冯姨吓了一大跳。

“哎呀呀,这是怎么回事?疼不疼?”

奉书连忙伸手遮住,“我……我偷偷上房玩儿,不小心摔的。”

只不过上的是一栋三层高的楼顶,玩儿的内容是捉一只三色花猫。这只花猫天赋异禀,轻功卓越,在方圆一里内的大小胡同叱咤风云,偷食从未失爪,不论是猫、狗、还是人,都别想碰到它的一根毫毛。但是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这只猫被奉书拔下了一根胡须,现在还压在她的枕头底下呢。

冯姨摇头如拨浪鼓,“姑娘家的,也不小了,哪能这么淘气?摔坏了可不是玩儿的!不过我可从来没看到过你上房……”

她抿嘴一笑。冯姨自然没见过自己上房。若是让她看见了,那是自己学艺不精,晚上准得挨师父罚。

冯姨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压低了声音,问:“不会是你家大人打的吧?啊哟哟,那天我劝他揍你,那是开玩笑,不是当真的,你别吓……”

奉书连忙澄清:“不是,不是,才不是打的。”虽然他没少揍过自己,但那都是训练的一部分,每一块淤青都只能怪她自己疏忽大意。

冯姨还是半信半疑:“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就跟阿姨说,这么个干干净净的小瓷人儿,谁舍得下狠手,咱们街坊邻里可都不放过他。”

“真没有,你放心好了。喏,你看这个印儿,根本不是巴掌的形状嘛。”她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拉了拉贴身小衣,遮住了肩膀、后背上几块巴掌形状的印痕。

冯姨这才放下心来,让她坐下,给她量双足尺寸。

冯姨握着她的双脚看了又看,问:“缠过?”

“嗯。”

“怎么不缠了?”

“怕疼。”

冯姨痛心疾首:“你家大人可太不负责任了,这么周正的脸蛋,底下却给耽误了,唉!不过,嘿,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瑕不掩瑜,嘿嘿,瑕不掩瑜,别灰心。”

奉书从没想过什么样的脚丫子算是漂亮,听冯姨这么一说,不禁有些自卑起来,想:“冯姨出得门去,可要批评师父了。”但立刻又回想起缠脚时那火辣辣的疼痛,还有那古里古怪的味道,就一点也不觉得可惜了。她甚至希望自己从来没缠过脚,脚丫子再大些也没关系,那样练本事的时候才能毫无障碍。

冯姨让她穿好衣服,忽然神秘兮兮地问:“可有婆家了?”

“嗯?什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别害臊,跟阿姨说,可对了婆家没有?”

她这才明白过来,脸一红,小声说:“没有啊。”

冯姨斜睨了她一眼,笑着摇头,“我可不信!你多大了?十三?你瞧瞧,你瞧瞧!这等的模样身段儿,提亲的人还不得踏破你家门槛?哪能没有?你家大人怕是挑花眼了吧!”自己抬头想了想,又恍然大悟,“哦,你们是从南朝逃难过来的,在这儿人生地不熟,难怪,难怪……那你在南方家乡,可是已经定下了?是个什么样人家?”

奉书觉得冯姨有些多嘴。但冯姨又嘴甜,一句话一夸她,她倒也挺受用的,一边系衣服,一边说:“那也没有,没定……”说到一半,忽然有些心虚。父母会不会真的早早给自己定了个婆家,自己还不知道?那可不太妙。她不喜欢莫名其妙地被接到一个陌生人家里。

于是她说:“我不要对婆家。我在这儿挺好的,不走。”

冯姨却好像听到了笑话一样,哈哈笑个不停:“真是孩子话,女儿家落地就是别人家的人,哪有赖在娘家,不找婆家的道理?哈哈,不过,我像你这么大时,也这么想!”

冯姨边说边打开了门。杜浒已经等在门外,数好了钱,交到冯姨手里,给她倒了盏茶,谢了她两句。

冯姨又把刚才夸她的那些话对杜浒说了一遍。

“你家孩子真是俊俏得不像话,盘儿正条儿顺的,我活了这么大,现在才算知道什么叫水做的人儿。啧啧,大兄弟你是怎么养的,教教我,我回头也摆弄我那小闺女去。”

杜浒嘿嘿笑了两声,当即传授经验:“多喂她吃肉,少让她乱跑。”

冯姨啧啧啧了几声,低声问:“有没有找婆家?”

“没有。”

奉书听杜浒答得干脆,这才放下心来,随即又想:“他怎么知道?”

冯姨眨眼一笑,声音更低:“那个,我有个远房表侄子,今年十九岁,属狗,他家是开银铺的,铺面儿就在安贞门大街上。小伙子人老实,手艺好,打出来的银簪子一个个没重样儿的,要不,回头,给她带一根来瞧瞧……”

奉书听着听着,心里面“咦”了一声。为什么要给我银簪子?

杜浒也是始料未及,怔了一怔,连忙说:“她还小呢,着什么急?”

冯姨不以为然,“这样儿的女孩子更得趁早,可不能耽搁!小怎么了,可以先定下来啊,安心!像去年那个嫁到砖塔胡同的那个丫头……”冯姨简直是个活的话本子,一口气列举了好几件真人真事,说明为什么早嫁早省事,晚嫁晚吃亏。

却见杜浒始终没有太动心的样子,冯姨恍然大悟,压低声音说:“你嫌我表侄子大了?也是,差了六七岁,等嫁过去,小伙子都二十多了,说话怕说不到一块儿去……”忽然一拍大腿,“嘿,怎么忘了,还有一个……”

奉书这才明白过来,没想到冯姨还有这个爱好,只想捂脸跑出屋子,又觉得这样太过惹眼,只好远远挪动到房间另一头,翻来覆去的叠被子,又从枕头底下摸出个杜浒给买的布娃娃,假装聚精会神地玩,盼她住口,可是却不由自主地尖了耳朵听。

冯姨已经把茶都喝光了,自己给自己拉了个凳子,坐了下来,还在絮絮叨叨:“……才十三岁,正跟她一边儿大,鬼机灵的,会读书,会写字,他爹在兵马司衙门里做事,是吃皇粮的呢……”

奉书听到“兵马司衙门”几个字,心中突的一下,一点点害羞之情无影无踪,瞪大眼睛朝他们看过去。杜浒正好也转头看过来,朝她眨了眨眼。

接着他笑了,问冯姨:“倒是有些意思。姓什么?”他居然开始打听起来。冯姨眉花眼笑地回答。

奉书心中立刻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规划:和兵马司衙门里的公人攀亲,搞好关系,救出牢里的人!可是,可是这个计划左右有些不对劲。她一百个不愿意这样做。虽然杜浒现在名义上是她叔父,是她唯一的亲人,实际上是她师父,横竖都有资格为她做主。

她心里面气急,绕到冯姨身后,使劲朝杜浒使眼色。

杜浒却似乎没看见,又问了好几句,最后说:“再考虑考虑。”

冯姨笑着点头,忽然向旁一转,后退了几步,把杜浒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大兄弟,你是属虎的不是?也老大不小了,一个人拉扯小侄女,这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咱们邻里街坊都看在眼里。我跟你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古妻贤夫祸少,光身常惹是非多。这家里没个女人,总归是过不下去。这小姑娘家转眼就出落成人了,更得有个妇道人家来教导教导。我二表姐家里刚过门的妯娌的堂妹,女红是一流的,还没许人……”

杜浒脸上本来还挂着客气的笑,却一下子僵住了,怔了好一阵,才赶紧说:“多谢大嫂……小人……并无此意……”

奉书见他们不再说兵马司衙门的事,松了一口气,刚要走,听了这句话,立刻又定住了脚,又是惊讶,又是好笑。

冯姨笑道:“怎么可能?老祖宗说得好,男儿家成家立业,总是要先成家,后立业,哪能老拖着呢?我就不信……”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语气中多了些同情,“听说南方连年打仗,是不是娘子殁了?没关系,像你这样的的人材人品,又这么会养家,就算是续弦,也能有不少姑娘家乐意。你看上哪个了,大嫂给你说去……”

杜浒哭笑不得,有意无意朝奉书看了一眼,说:“大嫂莫要乱说,我没死娘子……”

冯姨洞察世情,马上又明白了,小声问:“你是怕娶进来的对孩子不好?倒是要擦亮些眼睛,寻个人品过得去的……好在小姑娘没几年就出阁了,不能算是当后娘——这么着,大嫂给你安排安排,抽空叫姑娘家出门一趟,你呢,就在门里头看看,叫小丫头也过过目。只要她没意见,这事儿不就结了?”

“这,这哪能劳烦大嫂……”

“不麻烦,不麻烦!这事儿我又不是第一次做,成的多啦!这是积功德的事儿,不是我夸口,我家里的喜糖包儿、红鸡蛋,到现在还没吃完哩!你放心,我认识的姑娘,那都是一等一的人品,你尽可以放心。你就直说吧,高矮胖瘦,脾气秉性,喜欢哪一样儿的?”冯姨说着,自己给自己又倒了盏茶,喝了一口。

杜浒又看了一眼奉书,见她抱着布娃娃,一副看热闹的神气,瞪了她一眼,拿过一个茶盏,给自己也倒了满满一盏,喝了下去。

冯姨说着说着,又想给自己倒茶,茶壶却空了,只好又把空茶盏放下。

杜浒连忙接过茶壶,说要去续水,脚底下却磨磨蹭蹭的不动,低头寻思了下措辞,正色开口。(以下为正版赠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