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我听你这曲子极好,想不想换个地方弹啊?”
某日,茶馆中,有人这般对王欣说。
以为是戏班子想要招他的,王欣戒备起来,婉拒了。且不说戏班子下九流与否,只这些戏班子里的班头可都不是什么良善的,看到别人家孩子长得好,拐了去唱戏也是有的,而这清朝的戏子可不是现代的演员,半点儿地位没有,还总是被玩弄的对象。
自知这辈子相貌不错的王欣自然不想去,免得落到泥坑里,不脏也脏了。
那人听得拒绝也不恼,也不再提,倒像真的放弃了一般。
王欣松了一口气,少不得之后又向掌柜打听了一下,掌柜的也是头一回见这人来这里,没说出什么来,但也宽慰了他两句,让他好歹不是那么担心了。
京城,总是天子脚下,这里的治安纵然不能全信,却也不会有太大问题的。
这么想着的王欣才走出茶馆没几步,便被一人抱住了,他惊了一下还未及反应,便听得抱着他的妇人喊了一声“殿下!”
浑身僵了一下,他几乎是立刻反应出这人是谁,呵斥了一句:“疯婆子,你说什么呐!”然后就要推开这人,然而那人却以为他真的不认识自己了,一边哭着,一边说:“殿下,您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您的乳母啊!… …幸好,幸好您没事,我一路寻来,就怕… …”
且不说这些话中情真情假,只这话就不能在大街上说,他是哪朝的殿下,如今又是哪朝?
见乳母满头银丝,眼泪鼻涕一把,哭得情真意切,王欣又怜又恨,不知她怎样找来,这般大年纪,倒也可怜,但恨她不知轻重,还以为这是明朝吗?这样的当街认亲,一口一个“殿下”,是怕他活得太长了吗?
瞧着周围人已经有看过来的,王欣只能矢口否认,一边挣脱一边说:“我不认识你,你快放开我!”
因为他离茶馆还不远,平素跟掌柜的也熟,那掌柜的忙叫了伙计帮忙,拉开了那乳母,“你这疯婆娘,乱喊什么?”
“我没疯,我知道,这是… …”好像才意识到眼下是什么情况,乳母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王欣轻轻松了一口气,若是再这样强辩下去,还不知道会怎样。
可惜他放松得太早了,李氏今儿不知怎么清醒了一些,过来寻王欣,正看到这场面,以为他被人欺负,忙上前护住,“你是什么人,敢欺负我儿子!”
这番母亲的心意此时却刺激到了乳母,她以为自己辛辛苦苦寻得的殿下不认自己便是被这女人搅和的,全忘了她走的时候王欣才两三岁,正常的孩子两三岁也未必记事的。
“奶奶,你醒醒吧,那是殿下啊,哪里是你的儿子,你的儿子早在路上染了时疫死了,早被清军杀了,哪里还有?那是娘娘的儿子啊!… …”
年龄虽大,但口齿清晰的乳母曾经几度喊出“殿下”来,一次两次可能是众人听错,然而这第三次,再配上那个“娘娘”,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
火上浇油的是,这会儿巡城的士兵也过来了,看到这边儿聚拢了一帮人,害怕生事,一过来却听到这样一个戏文似的事情,愣了愣,倒也很快回神。
南明的小朝廷还未处理完,如今又冒出一个明朝皇子来,这等天上掉下的功劳可不是便宜?
完了!
王欣心头暗自哀悼,却在看到李氏发红的眼时懵了一下,“娘,娘,你怎么了?”
“你不是我儿子?你不是我儿子!”
病情一直反复的李氏这会儿好像清醒了,却又似病得更严重了,她眼神直勾勾地看着王欣,看了一会儿,轻声道:“… …他们都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王欣已经觉得不好,却拉不住李氏,她冲着路旁的石柱撞过去,一声响后,鲜血蜿蜒… …
“娘——”
被拖着行了两步,却到底没拉住人的王欣几乎趴在地上,看着李氏倒在地上的身体,看着那石柱上的血痕,好像又看到了那大屠杀之后的景象,看到了王家父子的尸体… …
“娘!”迅速爬起,往那边儿跑了两步,却又被旁边看守的清兵捉住胳膊的王欣胡乱扑腾着,“让我看看我娘,让我看看我娘!”
目睹着事件变化,感觉不可思议的伙计好像这会儿才回了神,看着身旁不远的那具… …尸体,小心翼翼探出的手指收了回来,“她死了。”
就这么死了?
一路由北到南,他们经过了战乱,躲过了大疫,一路由南到北,她们躲过了屠杀,挨过了饥饿,如今,竟然死于自尽,死于这里吗?
在他以为会有平静生活,在他以为会有幸福生活的时候,怎么可能?
她为什么要死啊?
他是真的把她当做母亲啊?难道非要有血缘才行吗?
王欣不敢相信,又愣了一会儿,猛地回头,瞪着那突然冒出的乳母,他几乎都要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是你害了我娘,是谁让你来的?是谁让你害死我娘的?!”
尖利的声音很刺耳,清兵不由松了手,王欣噗通落地扑过去跳起来打了乳母一巴掌,她凭什么这般口无遮拦?她凭什么找过来?她凭什么害了她?他才不相信那真的是所谓的忠心!
乳母有些呆愣,她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她真的不想的。
只是,殿下才是崇祯皇帝的儿子啊,他才是皇子啊,南明的朝廷应该是殿下做皇位才是,殿下怎么能够忘了自己的出身,忘了自己的责任,认这个女人当娘呢?
她不是的啊,殿下的母亲是王妃娘娘,殿下才是最应该成为南明皇帝的那个人!
“… …殿下… …”讷讷着,却只称呼出这句的乳母简直就是在为清军提供证据!侥幸没有经历过屠杀的乳母记忆中总还是那明朝的一切,期望的总是那南明的种种,她不知道自己错了,也不认为自己错了。
当年,王妃便是看重她这样的性子,至少会对自己的儿子足够忠心,然而,她却不知道,不合时宜的忠心也是会害死人的。
被清兵带走前,王欣把身上所有的钱偷偷塞给了掌柜的,求他安葬自己的母亲李氏,无论她是否还认他这个儿子,他却是认她这个母亲的。
被审问的时候,身份一事几经存疑,乳母当年离开王欣的时候,他才是个婴孩儿,婴孩儿不记事自然是应该的,但是乳母如何能够从五六岁的孩子身上看出当年婴孩儿的影子?
对这个关键问题,乳母的回答却是合情合理,她找到这边儿,见到的便是王欣辞别李氏出门的一幕,李氏是成年人,即便几年不见多有变化,但总也能够认出来,而认出了李氏,跟她在一起的孩子是谁便很好判断了,李氏的二儿子早死了不说乳母是知道的,那么这个年龄的孩子自然会是曾经的朱慈欣,那个不曾舍得被改掉的“欣”字就成了佐证。
真正想要查什么的时候其实是很容易的,即便这时侯的户籍制度因为战乱有了缺损,但这等前朝皇子事,放在还没站稳脚跟的清朝当权者面前,却是必须要重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
这就好像那个隐姓埋名了近乎一辈子的崇祯五子永王朱慈焕,安于平民生活乐天知命,却抵不过血缘出身,于七十五岁的时候被识破,即便一生清白从无反清复明之意,然而还是没躲过凌迟之刑,一妻一妾六子三女一孙,除死于狱中的,全被斩立决。
那一朝是康熙朝,而他一家被杀的理由则是“朱某虽无谋反之事,未尝无谋反之心”“朱之父子不可宥”。这样的理由,比之莫须有如何?那一句“诛之父子不可宥”倒不如说成是朱明之子孙不可宥。
须死,无他由,前朝皇室血脉即可。
被关在狱中的几日,待遇倒还是不错,这个不错是和以前吃不饱饭相比,王欣发现牢中的饭菜顶多就算是大锅饭,并没有特别差,当然,也许这个算是给前朝皇子的优待?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有一人进来,竟是那一日曾问他是否要换个地方弹琴的,那人笑眯眯问了一声“殿下好”,王欣不置可否,身为皇子,却沦为阶下囚,这应该算是他所经过的皇子生涯中最悲惨的一回了。
“老奴的提议如今还有效,不知殿下是否愿意换个地方弹曲?我家主子喜欢汉学,也喜欢听这些阳春白雪… …”
王欣皱眉,转瞬展颜一笑:“宁玉碎,不瓦全。君子当如玉,其身自高洁。”
此时,蓦然袭上心头的是那一首葬花吟——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掉陷渠沟。他竟是蠢了,苦等这么多天,难道还想要得到什么公平公正么?这个社会本就是不公,那些急于站稳脚跟的连留头不留发的命令都不惮发出,又何必在乎是否屈死一个孩童?
对这正当政的来说,前朝的皇子便是前朝余孽,既然是余孽,便是那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了,斩草除根四字要诀总还是都会的,而一代奸雄的名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又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于是… …还有什么可等的呢?
瓷盘碎裂,碎片割喉,鲜艳的血色染红了白瓷片,而那锋利的边缘不止割破了脖颈,还割破了手指,那么疼,却疼得人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他不能选择生,却可以选择死,而这,却是那最后的骄傲,最后的高贵。
看着已经断气的孩童,即便被关了这几天,但那副金童模样却是半点不曾有损,肤色若玉,莹润有光,那一片刺目的鲜红却似开在了雪地上的梅,寒风不能折其根骨,掩其清香,其冷也冻人,其香也动人。
“唉,这孩子,真是可惜了。”叹息一声移开了目光的来人背着手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犹若自语地嘀咕,“我家主子可是皇帝呐!”
是年,顺治三年,无大事。几十年后,朱三太子冒了出来,彼时,已是康熙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