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天醒得很早。
起床时,我发现自己睡在澜先生的床下。说来奇怪,昨天晚上气温还是很低的,我什么也没盖,却一点不觉得冷。
澜先生依旧睡着,额上那枚针不知何时被人取走,只留下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针孔。她平稳地呼吸,一只手弯曲过来搁在脸前,玉指微微蜷着;另一只手搭在自己腹上,整个人睡得很端庄。若不是我昨晚看见她的梦境,估计会以为澜先生做了个安稳的美梦。
那不是美梦。
那是她的梦魇。
我摸了摸她露在外面的两只手。幸而室内温暖,她的双手也尚暖和,只是我的碰触使澜先生从沉睡中苏醒,她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呢喃。
“唔……”
“澜姑姑?”
芳毫微颤,她的双眼睁开一条缝。见是我,慢慢褪去了睡意,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这么早便醒了么,不再去睡一会儿?”
“睡不着了。”我说的是实话,又恐是自己惊扰了澜先生睡眠,看了眼手表赶紧补了一句,“澜姑姑何不再休息休息?现在才四点……才寅时四刻。”
“寅时四刻么……孩子,你醒的太早了。是不是没有睡好?”澜先生轻轻抚了抚我的脸。
“不,澜姑姑。我睡的挺好的。澜姑姑昨天晚上呢?睡得怎么样?”我故意问道。
果不其然,她连想都没想,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昨夜我睡的很好。”
“是吗,澜姑姑?”
听见我这样问了,澜先生便略有些局促:“难道我昨夜很不安稳?”
“何止是不安稳。”我强忍下内心的感触,“澜姑姑,您昨晚……您昨晚一定不好受吧。”
“……不。”
“我昨晚……很痛快。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过。”
“真的吗?那真的使您快乐了吗?”
“……”
她无奈一笑。
“我是不是看起来很狼狈,像个疯子?”
“一点也不。恰恰相反,若澜姑姑真的能因此而好受一些,我倒很高兴。”
她又是哑然一笑,纤纤玉指轻轻捂住被我刺破的额角:“是清规叫你这么做的?”
“……”
“是的。澜姑姑会怪我吗?”
“不怪。若没有你,我想是会在梦里一次次崩溃吧……”澜先生慢慢坐起来,“清规知道我天天晚上做这样的梦,她是怕我日日如此会陷入疯魔,才找了这么个契机。”
“原来如此么……那我真的要去感谢一下林掌门呢!”我说着便从床沿站起来,捏了捏澜先生的手,“澜姑姑饿了吧?我去给澜姑姑拿早膳。”
“好。”澜先生的眼光依旧温柔。我冲她和悦一笑,便旋身出去。澜先生眼看着我出去后,便再也忍受不住,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她像是被人控制,身上还穿着中衣,便跌跌撞撞抱着头跄到桌前。与其说是自己过去,倒不如像是被谁拽到桌前。
镜中的澜先生此时也现了原形,正是狞笑着的柳烟墨。
“聂瑾,你终于被我发现了破绽。现在,你是我的了。”
“柳烟墨,你……”
澜先生正待要说什么,可剧烈的疼痛使她大脑一片空白。柳烟墨笑得很放肆,向澜先生伸出手来。澜先生的眼光逐渐变得涣散,紫色的蛊气钻入她的瞳孔。她美丽如星河一般的深蓝色瞳孔霎时变作深邃的紫色,仿佛有什么在里面流动。
澜先生安静下去,两只手无力地垂落。随后,她重新站了起来,脸色却冰冷如铁,紫色的瞳孔散着危险的光芒。她看了看自己的手,便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般,换好衣服,踏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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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时辰前。
林清规将银针备好,放在梳妆台旁,随后动身去天机塔,进行每日一次的问月。她前脚刚出门,后脚便有一黑影溜进沉璧阁。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把银针插入那瓷瓶,染上里面的毒液,随后将银针重新放回原位。
镜中发生异动。那人看了眼镜子,便端正坐在镜子前。
镜中出现的正是柳烟墨。
“幻面,做得如何了?”
“回主母,‘失魂散’已下好了。只待在下处理了林清规,再把针给了若汐就好。”
“很好。”柳烟墨的嘴角微微向上一勾,“我就不信,我扳不倒聂瑾。千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枉我给了她这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主母,千机太蠢,幻面可不蠢呢。”
“嗯。你且做着。事成,我叫聂瑾做你的下属。”
“谢主母!”那人当即站起,对着镜子磕了个头。
镜中的柳烟墨消失了,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了青鸾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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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规手持冰笛,刚从天机塔出来。她的面色异常凝重,脚下步履匆匆。当青鸾冷着脸站在林清规面前时,林清规一下就摆出了防御姿势。
“林掌门,有时候别太聪明,很容易引火烧身的。”
青鸾冷笑一声。林清规眯了眯眼:“吾今日问月,天曰青鸾贼也,吾不信,而如今,不得不信。”
“林掌门,不必再费什么口舌了。首先你得先打得过我,不然,你这个重要的消息,可透不出去。”青鸾把手中匕首一亮,两个人打将起来。林清规虽为门派掌门,然并不擅长格斗,手头也没有趁手的武器,只有一支冰笛,勉强接下几招后就露了破绽,被青鸾一掌击中脖颈,昏死过去。
青鸾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随便地拍了拍手上的灰,表示处理干净,随即把林清规轻而易举扛到肩上,进了天机塔。菩提天机塔可谓“灯下黑”,因为本就隶属于菩提,所以这里反而没有守卫。青鸾把林清规丢进天机塔,随后锁上了大门。
针刺聂瑾这件事,本就是林清规计划好的,无论如何,这根针都会刺入聂瑾体内。再在上头淬毒,也没有人可以发现。待林清规自己把针交给若汐,聂瑾也不会发现端倪,自己玩的一手借刀杀人,岂不美哉?
这样一个天赐的机会,可以顺理成章的完成任务,想到这里青鸾都忍不住笑出来。
“我的傻千机,吃力不讨好。这样的苦差事也就你会为了早日戴罪立功而去做,与聂瑾正面交锋,你还回得来?”
青鸾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与林清规一般无二后,便从容走出了天机塔。
“接下来,就由我来替代你吧,林清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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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你见着澜姑姑了吗?”
“没啊,一直没看着。”
“已经整整一天了,澜姑姑她能上哪里去呢?”
看我焦急,淳师姐也有些不安。
“早上澜姑姑还在她的房间里,怎么就不见了呢?”
“别急,若汐。可能澜姑姑是知道什么线索,所以出去了,大概半夜就会回来了。”
澜先生以前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为了寻找线索搜集情报,她会莫名其妙消失几天,随后毫发无损地回来。话虽如此,我的心却总是不安定,如鼓乐大作,砰砰挤开我的胸腔。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不安……我的第六感一向没有错。”
淳师姐见我前所未有的严肃,不免有些疑惑。她虽不知我的身份,却隐约感觉我与其他人不太一样,不然澜先生为什么会自己女儿的名字给她,又百般呵护?
也许她能和澜姑姑有什么独特的联系,这种联系能使对方感知到己方的危险,也说不准?
云淳看着若汐陷入沉思。
如果……她真的是澜姑姑的亲生女儿呢?
不可能。澜姑姑的亲生孩子,不是就埋在荷花池旁么?
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淳没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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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第一时间,我就打开手机查看聂瑾生平,期望得到一点讯息。然而,生平内只是记载澜先生最终战胜圣夫子,平定继州风云,这期间澜先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生平上只字未提。
也对,生平只会概述,怎么会一五一十全部说出来呢?
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鸡肋。明明身为现代人,明明可以知晓一切,明明不用像林清规那样付出阳寿的代价,为什么我却像个废物,连澜姑姑的下落都不曾得知?
我很颓丧。我在上学的路上一直安慰自己,澜先生可能只是出去打探情报而已,毕竟有过很多次这样的情况。但我心底还是冒冷汗,跳得厉害。
上语文课时,我又翻开《聂瑾传》。《聂瑾传》中段的文字引起我的注意。
“其性本温和,然(继州)一行,险成魍魉,杀人无数。”
为什么?怎么会?!
为什么“继州一行”,澜姑姑便“险成魍魉”,甚至“杀人无数”?!我在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澜姑姑真的不对劲!我的预感是正确的!澜姑姑在我们来继州之前就说过——
“我性本温和,却为了给珏儿铺平道路,杀了很多人。若汐啊,我杀的人,不比你见过的人少。黄金台下白骨重,我是靠了多少人的命才到这个位置,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我……很自责。一个医者,手中却沾满了鲜血。真是可笑。”
她那时候恨不得自尽,又怎么会主动去杀人,还杀人“无数”?!
我赶紧接着读下去。
“幸遇弟子,心魂回复。若以此状显于世,则澜先生之名,或入恶鬼之流。”
我心里陡然一凛。澜先生再怎么样都不会“入恶鬼之流”!她那么温柔,那么宽容,那么心怀天下,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再凝视着“心魂回复”,我大概明白了什么。
唯一的解释,只有……
再次醒来时,就是淳师姐在不断地摇晃我。
“若汐,快醒醒!”
“澜姑姑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