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各司是六十到九十里设一个驿站,沿途驿站更换的马匹,耐力不行,跑三十里就跑不快了。申式南忽略了驿站的马不如他自己的马,因此,三人是第四天巳时末才到的阿瓦。
谭海在宣慰司官署当值,申式南急令召集所有亲信,又让团练兵和山河书院的人散出去,寻找冒充锦衣卫的七人。
不一会儿,发现余承明没到,已经升任同知的方绽也没有消息。
很快,山河书院的人传来消息,昨天,一伙京师来人住进了缅甸司经历的另外一所房子。收到信息,申式南立刻布置拿人。还是熟悉的药方,弄晕,扒光,官服腰牌全收走。
顺带救出方绽和余承明,两人均被拷打过,只剩下半条命。余承明被邬蓝和林小稚含泪接走养伤,方绽则由金仙医馆的人医治、照料。
审讯之下,吴品熬不过,交代的信息正如申式南所推测的,冯阿敏因民牧俵马监管不力,欺压、盘剥马户,收获马匹数量舞弊,以及与蒙军私易战马等罪名下狱。
所谓俵马,就是指太仆寺将官马发给民间百姓牧养,等检验合格,将马匹烫上烙印,作为战马送到军中。
马户牧养,一旦遇到灾年,连人吃的都没有,又哪来粮草喂养马匹?加上战马比普通要求高,马匹又难免有生老病死,就会遭到官府处罚,有的马户甚至因此家破人亡。
当然,朱元璋当初设立俵马制,对马户有赋役减免。但各地每年的赋役都不一样,比如洪武六年,“凡民间蓄养马者,每一匹免输田租五石”,而洪武十三年,“凤阳、扬州二府及和州之民,蓄官马一匹者,户免二丁徭役。”
这就给了官府很大的操作空间,本来该免除的田租和徭役,被官府从中吃了一道又一道,最后到了马户手中的,可能不到三成。
这种事,比比皆是,本来官官相护,没有官员会去挡其他官员的财路。那些人已经顾不上自己屁股上还有屎,就急着把冯阿敏拉下马,当然是害怕战马数量的账平不了。
而且冯家的生意,包括盐铁和茶叶,只要把走私的罪名安到冯阿敏头上,他们就可以平安落地。冯阿敏有盐引等官方许可,为何还会被查?
那是因为,通行的惯例都是,手里有二十份盐引,就敢做六十份甚至一百份的生意。这都是各家心照不宣的。刘仰陈怀以及马石吴等敢打破这个潜规则,不惜得罪其他势力,也要拿到冯家的罪证,显然是急了。
当然,吴品知道的没那么多,但申式南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分析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冯家与申式南及钱家、谢家互为照应,而钱谢两家极少涉足生意,他们找不到把柄,就把矛头对准了申式南。
一到阿瓦,吴品就暗中拿下盈江船厂的副统制余承明,以及宣慰司同知方绽,想要逼迫二人吐露申式南的罪证。
但两人不是傻瓜,咬死不说。再者,盈江船厂干干净净,而且缅甸司每年有二成的分红,唯一的把柄是,盈江船厂确实建造了四桅和五桅的海船,甚至有少量六桅大船。
“大人,我什么都没说。”面对来探望自己的申式南,方绽虚弱地道。
金仙医馆的女药师在用药水,给方绽仔细清洗伤口。这些女药师是林小稚培养出来的。林小稚原本是在自己的医馆,三五个手把手地教学徒。申式南说,为何不把一些常用的医理和药理,简单总结出来,让人快速上手?
林小稚一听有理,干脆把学徒放到山河书院来教。林小稚开医馆,本也不会求财,她是无私的。但她自己的临床经验不多,就找到金仙医馆帮忙。金仙医馆又是罗喜财家的,罗喜财已经渐渐领会了申式南的胸怀,便要求金仙医馆不要藏私,共同总结。
申式南握住方绽的手,安慰道:“我相信你,不用多虑。我会为你报仇的,不过,那几个锦衣卫的小渣渣,名义上会便宜了他们。”
“你先出去,等会儿再来上药。”见女药师已经清洗好自己的伤口,方绽对她道。
女药师退出后,方绽道:“大人,为了救我,你两天半奔走一千三百里,方某受此厚爱,此生无憾。不过,大人不必与锦衣卫决裂,需留待有用之身,拯救云南诸司万民于水火。”
“动我的人,必死。”申式南道:“老方啊,你还不了解我么?放心,孟养司第二拨观察使明天就回,锦衣卫的人会在追查观察使的路上,被贼人劫杀,与我等无干。”
方绽想了想道:“大人,我从一六品通判,到如今的正四品宣慰司同知,最大的收获,不是升官发财,是能为百姓过上好日子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听说你在京师的宅子名为佗吕悔斋,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坐上赵佗之位,我方某亦誓死追随。”
申式南讶然,随即明白,方绽这么说,是为了表明心迹。毕竟,他当着方绽的面,说要弄死锦衣卫,这在任何一个朝廷官员眼中,无异于谋逆。
“老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些锦衣卫并非受皇命而来,而是他们背后之人与也先勾结,犯下了滔天大罪,想拿我等顶罪,为他们洗脱罪名。”申式南道:“他们已经背叛了大明,我杀他们等于为大明清理门户。”
方绽暗暗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道:“难怪他们要我诬陷你私通外藩,与冯家合谋私贩盐铁茶马。如此说来,这些人是该杀。”
随即,他看了眼申式南,道:“大人,要不你还是赶紧让郎中给你看看腿吧?我听说花醉与那个女药师说,你们三人双腿全都磨得血肉模糊。大人,我……我方某这条命,今后就是你的了。”
方绽说着,虎目隐隐含泪。他从昨天开始,就被锦衣卫折磨得死去活来,但他咬牙停住了。如今看来,申大人为救自己,早已拼尽全力,不枉自己受这一番苦。
“嗐,你别怪我当初上来就撤了你的通判就好。”申式南笑道:“不过,这次团练兵没能护你周全,得罚。”
申式南也是后来才知道,方绽杀的猪,大部分是帮穷苦人家杀的,就连杀猪刀都在自己家的。普通百姓,除了屠夫,谁家也不会备着一把平时用不上的杀猪刀。
“不能罚。怪不得团练兵,是我自己的问题。”方绽急忙道:“昨天不是端午节吗?我让身边的团练兵早点回家,与家人团聚。偏巧就被锦衣卫钻了空子。不过,如果锦衣卫亮明身份……”
方绽话没敢继续说。锦衣卫这次是悄悄拿人,如果人家亮明身份,谁又敢阻止锦衣卫拿人?
申式南点头道:“嗯,这倒是个问题。谭海……”
说到这,申式南朝门外喊了一声,谭海应声出现。
“从今日起,告诉所有团练兵,团练兵是宣慰使大人的兵,大家都不认识什么锦衣卫、金吾卫,只管保护人。没有你谭海和方大人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带走他们保护的人。记住,我说的是任何人。”申式南道。
“是,大人。”谭海道:“保证就算阿布、袁可等人,也休想带走团练兵保护的人。”
“你小子……”申式南满意地点点头:“你媳妇生了吗?”
“大人,犬子快满周岁了。”谭海依旧是话不多。
“哦,瞧我这记性。我们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从阿瓦出发的,感觉还在昨天一样。”申式南感慨道。
屋里三人都沉默下来。
“行吧。老方你好好养伤,谭海和我去看看承明。等你伤好了,给你送两个八百大甸的妹子来伺候你。”申式南突然哈哈一笑。
八百大甸与大古剌一样,很多家里都没了男人。
“别!我家母老虎已经从临安府来了。”方绽也笑道。
申式南一听,愧色升起,什么都没说,拍了拍方绽的手,转身走了。
方绽自从来到阿瓦,只在前年匆匆回过一次临安府。因为方绽如今就是阿瓦的定海神针,阿瓦离不开他。方绽也时时刻刻在忙,仔仔细细把申式南的施政方针贯彻落实。
申式南一行赶到余承明家时,林小稚已经给余承明上了药,正在煎养元安神的药。
林小稚见申式南来到,又见他走路姿势略有怪异,不由深深看了一眼这个男人,眼中充满了敬佩之情。她已经听说了大致的情况,知道申式南为了救人,连续骑了两天半的快马。
八百里加急报送边关军情,那都是一个驿站换一个驿卒,而申式南竟然是坚持了两天半,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的。
更关键的是,这个男人到了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安排救人,拿人,审讯。
余家静悄悄一片,申式南没跟林小稚寒暄,林小稚也一言不发,径直带着申式南和谭海去了余承明的房间。一切都那么默契,言语在这一刻仿佛是多余的。
申式南推门后,在场之人都闹了个大红脸——邬蓝与余承明正在抱头亲吻。
余承明听说过锦衣卫,却不知锦衣卫有多残暴,因此心里没有太多的害怕,反而与吴品等人聊起了天。直到今天,吴品见套不出有用的信息,这才对余承明用刑。
当得知锦衣卫想让他构陷申式南,余承明轻蔑地鄙视了吴品:“我是缅人,但不是怂蛋,更不是无义之徒。想要我陷害申大人,你做梦!”
余承明激怒了锦衣卫几人,因此,主要是正面胸腹受刑。邬蓝在临安府受过官商勾结的迫害,见这个爱着自己的男人,宁可受刑也不背叛申式南,心中百感交集。
其实,邬蓝也喜欢这个年龄比自己小的男人。可她身负血海深仇,受过太多伤害,只好藏起心中这份爱。
邬蓝见他仰躺着,一身伤痕恐怖至极,不由心疼万分。直到这一刻,她才害怕失去这个人。她不顾羞涩,抱着余承明的头就吻了起来。
虽被撞破,但没有人笑话她。几人说了几句话,申式南就被林小稚拖出房间,理由是让余承明好好休息。
申式南被拖进一个干净的药室,林小稚命令他躺下,亲自剪破裤管,又把女药师赶出门,亲自给申式南擦药。
“我那妹子呢?其他人都是昨天到的阿瓦。”林小稚明知故问。
与申式南同行出海的人,一部分回了八百大甸司,更多的人是回了阿瓦,刚好在端午当天到家。侯练带给林小稚的信,她也是昨天晚上就收到了。
侯练将大部分的情况,包括自己的小秘密,都写信告诉了林小稚。又将明光苑交给了林小稚打理。
申式南不知从何说起,叹了口气道:“她留在福州府了。她说这辈子就在福州府,哪也不去了。”
“你可知她为何哪也不去了?”林小稚手上不停,轻轻用药水擦洗,蘸湿并慢慢分离已经跟皮肉连在一起的裤管。
申式南当然知道为何,那就是方便他随时可以在福州府找到侯练。
“嘶……”申式南嘴咧了一下,也不知道是真疼还是假疼。
“早干嘛去了,现在才知道疼啊……”林小稚一语双关。
明德庄春水斋除了两个丫鬟,也没其他人在。申式南索性就在林小稚家吃晚饭,又派人去把阿盖母子也接到了林小稚家来吃饭。
林小稚亲自下厨做了几个云南菜,申式南吃到了小时候己岩村的味道。
事情太多,申式南饭后还是回到了春水斋。他要静心思考,把敌人的布局一遍又一遍仔细推演。直到鸡叫两遍,申式南终于写好第五封信,让人天一亮寄出,这才回房沉沉睡去。
五天后,苏苏、罗依和施画等人陆续来到阿瓦。
“什么?你要修秦直道?”春水斋二楼,几人听完申式南的话,异口同声反问。
“比喻,比喻。”申式南呵呵笑道:“不需要有秦直道那么阔,三成阔就行。”
“秦直道均阔九十尺,三成二十七尺……”苏苏话没完,就被打断。
“用不了二十七尺,二十四尺足够,这样来往车子能同时过。”申式南道。
“双向能同时通行驷马大车,或者驷马大车并驾齐驱的驰道?”苏苏问。
申式南笑笑,对他比了个大拇指。
驷马大车的宽约九尺,多留一点路面,会车和行人更安全。
“秦直道九原(今内蒙古包头)抵云阳(今陕西咸阳),一千四百余里,蒙恬征招了十万民夫才修成。”苏苏道:“你要将临安府、阿瓦、八百大甸、南掌、车里、勃固、针路和达贡用驰道连起来,你知道是多少个一千四百里吗?要多少民夫,花多少钱吗?”
“约八千里。民夫先不说,反正给工钱。至于钱嘛……”申式南道:“我们要那么多钱干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们有金矿,有银矿,有船运生意,钱不是问题。何况……”
申式南顿了顿,道:“等直道修好,我们生意得利起码翻三倍。有了驰道,百姓日子也会更好过。到那时候,就是真正的民富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