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炬此话一出,众人不觉眼前一亮。既然无能为力,那就远离是非。
对这位老兄,申式南更是无尽感激。申式南能率宣化军在云南诸司随意折腾,全赖王炬的鼎力支持。
而且,王炬的支持,不是装聋作哑,是亲身下场,一次又一次帮申式南排忧解难。比如彬乌岭一战之后,他主动提出,去找马哈省喝酒,以图稳住马哈省。
王炬身为监军,有权直接向圣上呈报军情,必要时还可以接管军权。如果没有王炬在呈报时的遮掩,或者说王炬想为难申式南,那申式南根本就别想痛痛快快做成什么事。
王炬这么做,说难听点,一旦宣化军犯事,那王炬也成了同谋,而不仅仅是监军失察。
也正因如此,除了铁鹰卫之事,申式南的所作所为,基本上从不瞒着王炬。
申式南治军严,王炬就像老朋友一样跟军卒们谈天说地,给他们鼓励,有时还用一些邮驿特权,帮军中将士带一些急信。
离开临安府的路上,申式南曾与王炬推心置腹谈过。之前谈过一次,但浅尝辄止。
“高举,为何你如此信我,助我?”申式南是真不明白。王炬与申式南没有太多的利益捆绑,王炬自己对钱财和名利也不是很看重,却几乎无条件信任申式南。
“在宫中,在叔父底下,我只是一个奴才。在百官面前,我也不过只是一个有点权势的奴才。”王炬道:“只有你把我当人,比佛家的众生平等还平等。你我初次见面,你就拿我当人看,当朋友处。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是一个人,而不是身有残缺的太监,也不是奴才。那你说,我会怎么选?”
王炬就差直说,在他心里,圣上和他叔父王炬的地位,也没申式南高。
“对哦,伊洛瓦底江行船平稳,樟落姐五个月身孕不碍事。”苏苏也是快当父亲的人,懂了不少女人的事,也更关注怀孕女子的安全。
他随杜小柳,叫钱樟落叫姐姐。
“嗯,咱们在达贡的房子也盖好了吧?夫人和申固不宜出海,可以住在达贡。”罗喜财道。
信绍步答应在达贡(今仰光)筑城,申式南、王炬、苏苏、言婴和罗喜财等五人选了一座小山,把周围的地和小山一同买下,沿半山建了超大的四进走马楼以示支持。
达贡的走马楼总共有二百四十五个房间,五个人一家分七七四十九间,大家住在一起,像一家人一样生活。
苏苏听了,摇头道:“达贡风景是好,可一旦飓风(台风)来袭,人马都不安全。”
大伙点头同意,飓风的威力,他们已经见识过。
“那你说到什么地方好?夫人和申固得安置好,我们才能放心出海。”罗喜财道。
“就气候和物资来讲,最适合的地方莫过于八百大甸(今泰北清迈)。”苏苏说得摇头晃脑。
“八百大甸气候是好,就是位置……有点靠近暹罗。”罗喜财沉吟道:“再一个就是,夫人经不起车马颠簸。”
苏苏放下茶杯,道:“死脑筋了不是?车马颠簸,难道软轿还颠簸?把软轿做大一点,姐姐想坐就坐,想躺就躺,比江上行船还安全。”
罗喜财一听,惊得半张嘴巴,随后竖起拇指,也不计较他骂自己的事,道:“还得是你!可以先乘船南下,到了同古(今缅甸东吁,又译作冬乌、东胡、东瓜、洞吾等)再换乘软轿东行,直达八百大甸。”
他意思是,这法子,也就苏苏那样的豪门大族才能想得出来。至于他罗家,也就是小地方的豪绅而已,论享乐的花样,可差远了。
王炬也重重放下茶杯,道:“就这么办!宣化军调一千人进驻八百大甸。暹罗人要是敢有异动,趁机收拾他。”
申式南看向王炬,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王炬不是无的放矢。
年轻的圣上一直想要建功立业,王振也像着魔一般想要指挥千军万马,北边蒙元余孽不好对付,可南边小国打起来可以说是毫无压力,只是碍于天朝仁德,以免被说是以大欺小。
如果暹罗敢跳出来,一旦师出有名,朱祁镇和王振恐怕不会放过这个扬威四海的机会。
“可是,我们在八百大甸没有房子。”罗喜财又道。
众人一怔,确实,八百大甸司当时是除了底兀剌司外最穷的地方,所以大伙都没有想过,要在八百大甸司置办产业。
当然,如今不一样了,随着各家商队和福建百姓的进入,八百大甸司发展蓬勃。因为阿瓦是各司中心,大多数的商队进入老挝司,宁可绕路从缅甸司经八百大甸进,也不愿从车里司直接进老挝司。
绕得多,沿途的生意也多。当然,也还是有不少商队从车里司过的。毕竟,车里司的生意也是生意。
“简单,现盖嘛。”苏苏道:“我派人拿着图纸,快马送去,工钱多加,等姐姐到了,说不定都能住上了。”
罗喜财再次对他竖起大拇指,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用征询的目光看向申式南和王炬,问:“再起一座半山走马楼?”
“起!”“起!”四人难得哈哈大笑。
“八百司既然气候好,位置也不错。”申式南道:“干脆各家再起一座大宅院。反正咱们的钱也花不完!将来七大姑八大姨的来投亲,也有个地方住。”
四人欣然同意!几人在海晏船运、河清船运以及伊洛船运都有分红,加上联手各宣慰使悄悄开采了几处金矿和银矿,人人成了顶尖富豪,确实有花不完的银钱。
四人一合计,既然盖了房子,就得有佣人看家,佣人的吃住,除了在外面采买粮食,还得自己种点才能做到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于是又得置办田地。
置办田地,又得选位置,于是四人干脆铺开舆图,到处选地,一时间倒也其乐融融,先前忧愁一扫而空。
第二天,各家商队都接到了大量物资预订,要求送货到八百大甸。与此同时,云南各司粮价节节攀升,起因是各司宣慰使委托各商家采办粮草。采办的粮草八成送往干崖宣抚司,等着交割给督饷的户部右侍郎焦宏。
申式南想躲开这场战事,但粮草的事不会拖后腿,反而多送了三成的粮草。云南诸司去年大丰收,这次收购,也算是让种地农民尝尝甜头,激励更多的本地百姓开荒种田。
因此,申式南要求各商家不准压价采办,市场粮价是多少就得是多少,反正这钱是宣慰司出,而宣慰司不但从商人身上收了税,还有各种官办产业,成了不差钱的主。
二成的粮食送往八百大甸司。还没到达的宣化军,以及各人还没建好的府里都需要有存粮。
几人在阿瓦码头登船时,侯练带着怀夕也来了。
明光苑已经理顺,各项事务再不必侯练亲力亲为,得知申式南等人要出海远航,她也要去。于是她把明光苑交给了林小稚打理。
等把钱樟落安全送到八百大甸,众人再次登船后,才想起一个问题,眼下这个时节的风向,不适合帆船西下。
众人再次商议后,决定改道东行,沿途访问龙牙门(今新加坡)、暹罗(今泰国)、占城,以及原交趾布政司升华府(今越南广义省、广南省)、沱灢(今越南岘港)、顺化府(今越南广治省、承天顺化省)、新平府(今越南清化省)、建昌府(今越南天平省)等沿海各州府,再到琼州府瞻仰李德裕和苏东坡遗风,最后到广州府、泉州府和福州府。
登船前,酸花安排好了各项事务,又写信到京师,让黎芷兰派人到八百大甸建芷兰香粉作坊。
得到消息的言婴,大骂几人不仗义,出海不带他。言将军生气,苦的是老挝司被操练的宣化军。言婴比苏苏前进了小半步,授显武将军。
同样是从四品散阶,初授的是宣武将军,升授才是显武将军,加授就是信武将军了。
正统十三年十月,王骥以孟养司前宣慰使刁孟宾为向导,向南鸠江(伊洛瓦底江上游支流)进发。
思机法兵力不多,面对王骥的进攻,只好分兵袭扰,节节阻击,将王骥的兵马引入掸人和克钦人各部落领地,让那些本就对思机法不服的部落消耗明军。
这一招效果立竿见影,王骥的粮草输送变得异常困难。同时,思机法下令坚壁清野。
王骥前两次的残暴,各部族早已耳闻目睹,因此,王骥遇到了所有能战之人的拼死抵抗,虽然打下了几十个山寨,却也伤亡过半。其中,贵州都指挥使洛宣、九溪卫指挥使翟亨等战死。
其实,伤亡军卒大部分是染病而死。丛林之地,大军冒进本就是大忌。别说王骥的人本就对地形和丛林不熟,就算是本地人,也讨不了好。
要不然,彬乌岭战役之前,马哈省的心腹阿布等人,又怎么会被宣化军和铁鹰卫弄得死伤惨重?
思机法率万余残兵向西逃窜,王骥尾随追击。追到茵多基大湖(今东南亚最大内陆湖——印多吉湖)后,思机法驾舟筏逃走,王骥无奈立马,望湖兴叹。心有不甘,却也只得罢兵回撤。
这一次,王骥依然是追击时一路杀戮,撤军时又纵兵劫掠,所到之处,鸡犬不宁,哀鸿遍野,赤地千里。
孟养各部族王骥的暴行深感恐惧,不得不抱团取暖。王骥撤回南鸠江后,各部族拥立思任法的幼子思禄法为绍法(也译作诏)。
至此,王骥终于认识到,单纯的武力根本没法剿灭思氏。于是,王骥与思禄法订盟立誓,在南鸠江西岸刻石立碑,准许思禄法辖制南鸠江以西的各部族。
石碑盟誓里,王骥警告思禄法“石烂江枯,尔乃得渡”。
正统十四年初,王骥班师还朝,委任刁氏管治孟养,至此形成了思禄法与刁氏共管共治孟养的奇怪局面。
临行之前,申式南早就命踏白军密切关注麓川战事。因此,王骥刚动身撤军,还没回到南鸠江,踏白军就飞骑将一封红色蔷薇花蜡封的信函,送到了木邦驿。
木邦驿驿丞立刻以六百里加急,将这封信送往广州府。这条路线是申式南的人早就打点好的,沿途驿站一看是红色蔷薇花蜡封,也纷纷以六百里加急送出,但都没有做任何记录。
八百里加急,那不是开玩笑的,申式南不会傻到以身试法。六百里加急偶尔用一用,那些早收过钱的驿丞,都睁只眼闭只眼。
可惜,六百里加急也只能送到广州府。此时,申式南一行早就在福州府待腻烦了。广州府海晏船运大掌柜收到广州驿驿丞送来的这封信后,立刻放出信鸽。
王骥撤军南鸠江的第九天,申式南就收到了广州府信鸽送来的消息。
王骥撤军,意味着战事结束了。几人马上收拾行装,趁着冬季西风,乘船返回达贡。
侯练却不走了,她要在福州府住下。
看着申式南登船的背影,侯练泪流满面。
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申式南一脸狐疑回头张望,见侯练身披大氅,迎风俏立。
侯练见他回望,忙挤出一个笑容,一手轻抚小腹,一手朝他挥了挥。申式南见无异样,也挥了挥手,继续登船。
酸花跟在申式南身后,也回头看去。离得远,她看不清侯练脸上的表情,但留意到了侯练左手有意无意护着小腹。
她疑窦丛生,不明白侯练为何要留在福州府。初出海时的兴奋劲过后,海上航行陷入无尽的寂寞。
就像她忍不住沉沦于罗在的甜言蜜语以排遣寂寥一样,侯练也跟申式南住了一个舱室。
“小姐,自从见了太夫人,我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如今,果然应验了。唉……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怀夕紧了紧自己的皮裘,伸手搀扶住侯练,长长叹了口气。
“我心光明,世间便无苦海。他不曾负我,我亦永不负他,不过是各安天命罢了。”侯练用手巾擦了擦泪,继续看着扬帆远去的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