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你跟着他。”
一进积羽的王府,邵乐楼不再装模作样,瘫在桌上连连哀嚎。
跟杨李公主待半天,比度过十年更漫长。
别说她要求别人闭着眼睛夸她,不切实际的谄媚之言说得他直犯恶心。
单说她的臭脾气,一点吹毛求疵的不如意她能暴跳如雷,他时时刻刻提心吊胆。
她从不认为这算性情暴躁,她觉得这叫皇室威严。
“谁说女子必须温婉顺从,毫无主见?”
每次听到风言风语,她老拿这句话当借口。
“我不懂了,规劝她别蛮横骄傲,是要她顺从他人,毫无主见吗?”
好似这世上非彼即此,只有两个选择。
你与她说西,她道东。
东面说不过你,又跳回西面。
跟她说话犹如鬼打墙,只听她从西到东,从东到西,来回重复几句毫无关系的话。
你说她撒泼,她马上说你贬低女子。
“你好歹现在是女子,你觉得到底是我贬低女子,还是她在用自己的行为贬低女子?”
邵乐楼一诉起苦来没完。
他不知道,兰十七当初在包子铺教训过杨李氏,辩过她的丑态是在假女子名义行无耻之实。
“她说自己代表女子,你就信,那是你不聪明。”
仙桃摘下面巾,喝起茶。
“丢人现眼的时候拉别人垫背,出类拔萃时只说是自己一个人的功劳,这样的人我从不听他们说话。‘虾蟆蛙蝇,日夜恒鸣,口干舌擗,然而不听。’墨子的话你不知道吗?”
梦里她少了禁忌,反而能更加畅快地吃东西。
沉舟传人预备点心,仆人们犯了难。
皇子不吃市井的糕点,仆人们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备不出来?”
沉舟一开口,这些人个个瑟瑟发抖。
不止公主害怕他。
“皇子是说……上次那种点心吗?”
问话的人眼神闪烁,透着一股猫腻。
“……是。”
沉舟不明所以,姑且答应。
应事儿的仆从们下去,另一头婢女们备好了热汤。
几人稍事休息后,分头沐浴更衣。
厨房迟迟没有动静,将近晚膳也没端来任何点心。
“竹国街面儿上挺热闹,没想到堂堂王府端不出碗蜜饵。”
仙桃啃着一颗紫柰。
皇子没有妻室侍妾,她借穿了管家妻子的衣服。
按理说那是跟她年纪相符的衣服,可她面貌自十五六岁后没有变化,穿中年妇人的衣服显得不伦不类。
“公主最羡慕长生不老。她大概没想过,真一把年纪仍如少女的人,平日脸也不敢露。”
“盈则满,满则溢。吹嘘是因为满溢,时时满溢说明为人器量狭小。自满则败,自矜则愚。不怪。”
说这话的人自己个头儿不高,捧着的紫柰足有她半张脸大。
若不是说出来的话正经,“咯吱”“咯吱”啃果子的样子十足像掉进粮仓的耗子。
察觉到了邵乐楼的视线,果子后面两颗乌黑的杏眼转向他,一边看一边继续“咯吱”、“咯吱”啃个不停。
“……你跟苏公子是不是旧识?他吃东西的样子跟你好像。”
邵乐楼意识到自己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两个人长得好似仙人下凡,吃相却贼眉鼠眼。
他嫌弃地撇了撇嘴。
这时候王府内的下仆前来禀报。
“皇子吩咐的点心预备好了。是现在送上来,还是等……”
他神色紧张地偷看邵乐楼。
“送上来。”
沉舟振了下衣袖,在主座坐下。
“现在?”
那仆人再度确认了一遍,里里外外透出一股可疑。
“现在。”
沉舟重复了他的要求。
仆人无奈,走了出去。
片刻后,几名下人抬着一张巨大的瓷盘走进屋子。
瓷盘上所盛的点心,用一块丝缎盖得严严实实。
几人放下盘子,没有二话,退出屋子关好了门。
食物散发出肉香。
三人互视一眼。
“皇子府内以肉食为点心?”
仙桃率先走到盘子旁。
纵使积羽嗜好奇怪,这盘点心也太大了,差不多有半个人高,三人怎么吃得完?
“稍等。”
对比点心与她的身影,沉舟心底升起一股不祥,叫住了她欲揭开布的手。
他走到盘子边,把仙桃稍稍拨后,揭去那块布。
布下的景象让三人寒毛卓竖。
瓷盘中央坐着一名女子。
女子整个蒸熟了,叫人描眉画目精心修饰,换上了绫罗绸缎。
她骨架子上的皮肉彻底酥了。
沉舟揭开丝缎那么小的动静,震得她肩膀掉了块肉下来。
仙桃算得上见多识广,仍是吓得倒退几步,差点跌坐到地上。
邵乐楼勉强冲到她后面,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这是皇子的点心?”
“这是……菜人。”
沉舟吸了口气,镇定下心神。
庆定井三国的故事,相传发生于大周中后期。
那时候距离大商灭亡已过了数百年。
周公禁止人祭,无奈巫邪信仰在民间禁而不止。
不少小国国君我行我素,暗中进行人祭。
祭祀之后需要分享祭品。
以人为祭,自然分食人肉。
在民间,每逢饥荒乱世,不乏穷途末路的百姓贩卖自身充作口粮的。
食人在那个时候上不了台面,但不鲜见。
这名女子的打扮像是舞姬,不是仪式上的祭品。
竹国没有闹饥荒,积羽身为皇子更没潦倒到必须吃人果腹的地步。
依府内仆人的态度,他这么做绝非一次两次。
“恶魔……”
沉舟入梦以后,脑海里隐约浮现过一些积羽的荒唐行径,可他没想到作为人可以荒唐到这种地步。
“井国父子以荒淫暴虐闻名。倘若我们所见非后世的污蔑,而是其人的真实作为,那百姓恨他们真是有理。”
仙桃咬紧了牙。
她恨人祭,无论何时以何种身份出现在何地,永远如此。
本来清源可以无忧无虑,在山野林间过她的逍遥日子。
因为这个原因,她卷入了原本不属于她的争端。
沉舟记得这件事。
她讨厌杨李氏这样不顾别人死活的人,也讨厌整日只知道依附权贵,为了争权夺利不惜残害忠良的小人。
人讨厌一种事物,要么躲开它,要么消灭它。
她所选择的两个男人分持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主张。
而今她想离开他们,走出怎样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