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聚在竹国军营大吃大喝?”
沉舟叙述了一堆,尾济挑出了重点。
谷地的野果每天够吃个半饥不饱,而且味道单一,不甜不酸,尾济早腻了。
困住他们的山谷连条蜥蜴也找不到。
“你们俩撇下我们,在军营享乐?”
尾济欲哭无泪,好在口水流了不少。
“是梦。是假的。”
邵乐楼把草编的蚱蜢扔到地上。
他不懂苏公子一表人才风度翩翩,怎么一提吃跟三岁小孩儿一样。
大人不该关心下其他细节吗?
他垂下头,从眼角打量兰十七与他座旁的拓食人。
果然姓鸠的叙述梦中见闻时,拓食人面色僵硬,紧盯兰十七。
“你……”
“我去石潭洗个澡。”
兰十七借口沐浴,从拓食人的眼皮底下溜走。
“你等一下。”
伊萨拉住他。
“什么事?”
兰十七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也要去。”
伊萨咬了咬牙,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你先。”
兰十七让出道。
“一起去。”
瞧兰十七不情不愿,伊萨回头瞪了眼邵乐楼。
“都是男人,有什么关系?你跟他进进出出温泉不也好多次了吗?”
说罢,不由分说,拽着兰十七的手臂往石潭走。
邵乐楼起身跟上,沉舟伸手拦住了他。
“姓纪的气势汹汹,万一动手怎么办?”
那两人神色不对。
“纪公子为什么动手?”
沉舟轻飘飘地回他。
“是啊……他为什么动手?”
邵乐楼不明白自己忐忑个什么劲儿,灰溜溜坐回洞口的大石上,不时偷瞧石潭方向。
他说不出个所以然。
可他隐约觉得,这两人关系也非他以为的那般亲密无间。
*
兰十七进了水,蒙面巾不离脸。
“你不是说想洗澡?不下来?”
伊萨以为他会扭捏,谁知道他果真毫不在意,坦荡地脱了衣服。
“反正你见过了,何必不好意思?”
他记得晕倒那天,伊萨替他擦过身。
后背上的伤痕无需隐藏。
伤疤再次触目惊心地暴露在眼前,伊萨怒气散去大半。
“你与邵公子也是这般在温泉鸳鸯戏水吗?”
伊萨试图生气,奈何语气软了下来。
他与另一个人不同,纵使不满也顶多躲到天涯海角,不忍心伤害其他人。
兰十七记得他是怎样的人。
因别人躲避而心碎,说到底是等候的人一厢情愿。
哪怕水悦秋为救他而死后,史书对水夫人一笔带过,通篇描述承元帝如何宠爱另一个算计过她的女人,兰十七也恨不了他。
兰十七只能学他躲到天涯海角。
若非形势所逼求助魂药,兰十七不想与这一行人有联系。
重溟君说的因果他不明白。
不管叫什么名字,变成什么模样,他希望隐身人海,跟水悦秋一样获得自由。
谁知道与他们短短接触几日,一切回到了过去。
他依然情不自禁地担心这个人。
“那是梦。”
他酝酿了一肚子伤人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伊萨够伤心了,他没有必要报复。
“我不是邵公子以为的人……也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
反正他变不回去了。
他忍下愧疚,尝试过沾满人命的魂药。
于事无补。
他的问题不止是变成眼下这般样貌而已。
“对我来说,你就是你。不管你是谁,变成什么样。”
伊萨用手指轻抚他后背的伤疤。
那里残留着淡淡的烧伤。
是翎儿在鸣空寺时留下的,他亲手为她上的药。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别避开我。”
伊萨半跪潭边,握住兰十七的肩膀。
“我告诉过你,没有必要与我计较回报。对我而言最好的回报,莫过于你在身边。”
承元帝不是好君主,哪怕他尽己所能控制动荡的时局,仍然留下了许多弊病。
他不像太祖,为了权力可以割舍所爱,利用能够利用的一切。
他无欲无求。
为了华英国所做的一切,仅是基于怜悯天下的心。
他说的不求回报是真的不求回报。
因为从不占有,他给不了别人许多。
哪怕是感情。
爬出水面的那一夜,兰十七在水中照到了陌生的影子。
讶异于自己成为了另一个人的同时,他有了余力去思考与他相关的那两人。
强权者称霸一方,吝于给予。
寡欲者两袖清风,无法付出。
到头来全一样。
依靠别人,他能得到的永远是残羹冷炙。
差别无非是某些人的残羹冷炙,或是天下人的残羹冷炙。
“我相信你说的发自真心。但我不是小孩子,为了避开艰难险阻,必须踩着别人的脚印亦步亦趋。”
他钻出伊萨的手臂,走到了石潭中央,伊萨够不到的地方。
“别人闯出的路是为了实现他们的目地。那些道路前方没有我的目标。我的路,必须自己走。”
“这条路不能与他人结伴同行吗?”
他们一起旅行了那么久,伊萨不敢相信他真的想离开自己。
伤害伊萨的话,兰十七说不出口。
他在梦里把邵乐楼错看成了伊萨。
梦照出了他尚未死透的心。
水悦秋消失时,他做下了决定。
不管原因是什么,水如镜与纪归鸿的所作所为,背叛了清源皇后的结发誓言。
一死了却了她的苦痛,也抵偿了她的错误。
关于清源的一切到此为止了。
“……有个人曾经渴望与人结伴而行,那时候她渴望的人撇下她,逼她学会独处。现在她习惯了独自行动,为什么再逼她回到人群中?”
兰十七向上拉了拉蒙脸巾。
“人很多时候分不清自己是不是需要别人,不过至少应该记得,有权利选择的不止是自己。”
地窖那日之后,伊萨记起了一些古老的时光。
他懂兰十七在说什么。
原先不懂翎儿为什么若即若离,如今全懂了。
离开杏林时,他能察觉背后的目光。
有一名与她容貌一样的少年赶到海边,送给他一截血淋淋的小指。
“她说这是未与人盟誓前的她。”
少年的话令他发笑,明明他想哭。
她并非为了他变成女子,相反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偏信外人。
他不愿再体会天道的残酷。
他祈祷她信任的男人能保护好她,为了死心来到大陆的另一个角落。
他错了。
她重蹈了前人的覆辙。
而他也没有忘情。
现在上天回应了他的心愿,她变回了男人,而且距离他很远很远。
——在他与她终于重逢的时候。
一切像在戏谑他的胆怯与固执。
“……至少让我看着你。”
他有时羡慕那个男人的强硬,可是他有什么权利提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