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乐楼靠在墙边昏昏欲睡时,屋外传来悠扬的笛声。
他贴着墙面站起,透过窗户,看到吹笛的是那个一半拓食血统的人。
“昊君兄,你……你竟然会吹华英国的曲子?”
兰十七踱到了他身边。
“鸠公子教我的。”
伊萨露出微笑。
他没在翎儿面前吹过笛子,难怪兰十七意外。
跟沉舟一同前往天波崖的某天晚上,沉舟对他说。
“有首曲子,你该学一下。”
伊萨不知他的用意,稀里糊涂学了那首曲子。
几天前在地窖见到杏林后,一些画面闯入他的脑海。
包括那首曲子。
“他教了一首很难的曲子给我。我吹不太好。”
伊萨把笛子放回唇下。
断断续续的音符自笛管流出。
吹了一会儿后,笛音越来越流畅。
兰十七渐渐听出了那是什么曲子。
邵乐楼不乐意看这两人并肩而立,重新贴墙边坐下。
耳边传来的曲音舒缓而悲切。
听得他心里堵得慌。
邵乐楼闭上双眼,没多久睡着了。
醒来时,前面的椅子上坐了个一袭玄衣的人。
邵乐楼眨了眨眼睛,瞧清楚那人是兰十七。
他侧对邵乐楼。
发觉他醒了,兰十七望向他。
邵乐楼这才瞧见他眼圈微微发红。
“你别是与那群人吵了架,逃到我这里。”
邵乐楼下意识这么觉得。
“杨李氏与她丈夫有一个孩子。你见过那孩子吗?”
兰十七一开口就是他讨厌的问题。
“杨李氏的案子公堂上已经了了。兰兄仍有不放心的地方?”
邵乐楼不屑地嗤笑。
“我有一个出生不足一岁,便没能再见面的孩子。”
兰十七一言惊到了邵乐楼。
“兰……兰兄不像成过亲。”
他有点不是滋味。
“你自己十五岁就成亲了,惊讶别人成过亲做什么?”
兰十七堵得他无话可说。
“你……为什么不去见自己的孩子?”
邵乐楼没趣儿地问他。
“……阴阳两隔,无法再见。”
邵乐楼惯于逢场作戏,说些安慰人的话照理不难。
此刻他想不出说什么。
也许与他往日应付的客人不同,说话的人真心透出一股悲切。
而他明白,言语无法抚平那种悲伤。
“……生死有命,令郎一定能早登极乐。”
兰十七抹了下眼圈。
“没有经历过生死离别,不知离别之痛。你好似也送别过亲人?”
邵乐楼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是谁?”
“我娘。”
他有双亲照应,不至于过上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这个答案不意外。
“你几岁时你娘过世的?”
“八岁。与你的孩子不同,我活着。”
“她是怎么……”
“生病过世的。”
乱世中,病逝算不错的结局了。
兰十七走到他对面,席地而坐。
“这世道有的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不至于因为这点事,以为自己跟我同病相怜了吧?”
邵乐楼笑他。
兰十七没有笑,也没有悻悻离开。
邵乐楼在他的注视下,笑了一阵,再也笑不出来。
“你记得你娘?”
“你莫非想问,为什么我记得我娘,却害另一个孩子失去母亲?杨李氏不是我娘。她根本不配与我娘相提并论。”
“你想你娘吗?”
兰十七没有理他那串抱怨。
邵乐楼看了他一会儿,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我娘是世间最好的人。”
他脑海中一晃而过地窖里见到的女子。
那名少女有着与他母亲一样清澈无垢的气质。
唯有在这两人面前,他能放下戒备。
“那天你在地窖真的没遇到过一个女人?”
他再次向兰十七打听这名女子。
“你那么在意那个女人做什么?”
“她……”
邵乐楼抿了抿嘴。
“有点像我娘。”
容貌不相似。
他的母亲尽管是清丽佳人,与那名少女相比差了许多。
“给人的感觉很像。我娘也是个安静的人,安静到没有一丝戾气。”
不仅如此。
“我娘一生活在别人的牢笼里,至死没有自由。”
“是谁囚禁了她?”
兰十七疑惑。
被人追问私事,假使是往常邵乐楼肯定恼怒。
可话是他挑起的,并非别人刻意打听。
再说……
他看到兰十七发红的眼圈,不知为什么生不起气。
“我娘……原是我爹的婢女。我爹喜她温顺貌美,大夫人瞧出来后勃然大怒,把我娘关在地牢里。”
他真是疯了,居然向最不可信的男人吐露身世。
“那时我娘身怀有孕,在地牢中生下了我。”
大夫人生育过两个女儿,没有儿子。
老爷苦于家业无人继承,多了一个儿子,无论如何不肯撵走这母子俩。
“我爹视我为继承人,倾囊相授。大夫人非常生气,背着父亲百般虐待我母子。”
杨李氏与那个歹毒的女人一模一样。
“直至我八岁那年,家中上下视我为唯一继承人,待我尚且不错。大夫人即便想方设法苛待我母子,碍于我父亲,不敢下手太狠。那一年一切变了。”
大夫人生下了儿子。
老爷有了嫡子。
未来由谁继承家业不言而喻。
全府上下变了脸。
“我娘那年冬天染上疾病,几天后病逝。”
他至今怀疑娘是不是真的病死,可惜那时候的他无力追查,现在更是如此。
“随着嫡少爷一天天长大,我在家里的处境每况愈下。父亲不再亲自教我读书习武,甚至在大夫人毒打我的时候不闻不问。”
那时候,他知道了父亲对娘说的誓言全是谎话。
“十一岁那年,管家把我带到了燕红巷,自此以后,那里是我的家。”
老爷对于大夫人的所作所为不敢有二话。
命人看着,免得他丢掉性命,只是为防哪天独苗发生意外,家业无人继承罢了。
“父亲说他喜欢娘的温顺,喜欢娘的与世无争,说到底因为娘温顺,因为娘与世无争,他才能随心所欲地摆布她。”
明明只是把他们母子当作工具,甚至连大夫人也是他的工具,又四处诉苦说自己忍痛割爱是为家宅安宁。
他的父亲与陈姐有那么点相似。
嘴上为了他人,骨子里全为自己。
假装情非得已,只为方便诿过于人,不愿意为与己无关的事花半分力气,哪怕对方是自己的儿子,甚至在欺骗他时不屑于浪费脑子编点说得通的谎话。
他恨那两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