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衣听将领传达完军情后,目送他走出大寨。
风吹动营门口小兵的衣袍,被沙尘刻印出沟壑的稚嫩脸庞引出了他的回忆。
“你可以只惦记自己的情爱。我必须记住大寨中每一个人。”
纪归鸿决意在水如镜墓边下葬时,那个人也曾这样矗立在门口,任风吹乱她的碎发。
之后过了多少年,他不记得。
如她所说,他光记得情爱,不去看一眼身边其他人。
他以为自己留意过,实际上在东莱度过的那一世,他除了留下哀怨背影的女子,谁也不记得。
回忆里满是陨落在白云楼下的女子,以及她孤零零的墓地。
今生一切没有变化,直至几日前,有士兵为他挡住飞来的暗矢,失去了性命。
那个孩子是谁,叫什么,他不知道。
他清楚看到了对方年轻的脸庞。
脸上尚无一丝一毫的皱纹,凝结的鲜血早已在他身上留下千百道痕迹。
倒在他怀里时,那名士兵的胸膛为鲜血染红。
那些血滚烫,烫到他手掌发颤。
凡人。
他们是凡人。
再放眼战场,遍地尸骸如梦似幻。
这些人与他一样有爱有恨,有牵挂惦记的家人,纵使与他出身不同,心却一般无二。
于他而言贵重的情谊,于这些人而言同样重要。
但他们舍弃一切,保护素不相识的人。
啊……很久以前,有人向他诉说这些。
“他们与我们一样,会哭会笑,并不愚蠢,并不卑劣,不该带着怨恨死去。”
回忆中的少女说这席话时眼里闪动泪光。
与青帝后裔厮混久了,她越来越向往尘世。
尘世是什么?
是青帝一脉捏出的幻象。
那一支塑造了一堆对自己顶礼膜拜的子民,借此活在高高在上的快意中,全然忘了自己也是天地间普通一物。
傲慢,无聊。
那时候她的怜悯徒然令他心烦。
她中邪了。
随同青帝后裔一起沉溺幻象所生的幻象,把神明所做的玩物当成与自己一样的天地造物。
“凡人自有凡人的劫数,如何渡过劫数得由他们自行选择。与我们无关。”
“既然如此,他们为何不能选择向我们求助?”
“总是活在他人庇佑下,一旦失去庇佑,怎么承受风雨?再者,即便需要人庇佑,也该由创造他们的神明去管。依旧与我们无关。”
“同为天地造物,我们与他们一样。物伤其类,其鸣也哀。为何不施以援手?”
“凡人并非天地造物,而是娲皇所造,与我们不同。即便同为神明,我们也无义务帮助旁支。”
“若是如此。”
少女上前一步,顶在他的下巴前。
“神君当年为什么救了我与岭岳?”
“救了你……真是个错误。”
他咬了咬牙,吐出这句。
这是他与少女第一次不欢而散。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快。
她违背他的意愿,听从那个男人的话,强行分出阴阳,就此与阳体脱离,成为了彻头彻尾的女神。
那是他所不愿意见到的。
不对……他不是不希望她成为女子。
看到“她”的第一眼,他的心动了一下。
一瞬间他明白了自己的真心。
那个无耻又大胆的男人轻而易举实现了他强行按在心底的愿望。
可是晚了。
她为了另一个男人忤逆天意,总有天与他越行越远。
事情如他预想的一路而去。
关于凡人的一切,他的看法与她处处不同。
她一次又一次在他面前失望,偷偷离开静修林的时间越来越多。
看到独自留在洞府的岭岳,他怕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意,于是离府云游。
就这样,他们越来越少见面。
谁曾料想,而今以这种方式领悟到她当年所言?
凡人确实与神明没有太大区别。
提醒过他这点的不止总出现在梦中的少女,还有另一名女子。
她说的话,他多数记不清了。
唯一刻印在脑海里的,是他决定葬在水如镜墓旁的那个黄昏。
她平静地听他说完想法,不发一言。
沉默,充满压抑。
他以为她会破口大骂,毕竟她是性情豪爽的女子。
然而她只是长吁了一口气,默默起身走出门。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心虚地问。
“你可以只惦记自己的情爱。我必须记住大寨中每一个人。”
没有任何抱怨,她留下这么一句话。
再往后,他做的所有决定她皆无反对。
族中人忌惮水如镜的恶名,不满他的主张,迁怒于她。
她面对他人的责难甚至谩骂,一概沉默以对。
那一世他留在红尘的时间太短了。
见到水如镜尸体后,他的时光好似冻结在了他离开白云楼的冬天。
日复一日如何度过,他全无知觉,匆匆走完了一生。
她之后怎么过完一辈子,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在世时她过得不好。
老宗主与父亲叮嘱过他好好照顾她。
他没有做到。
他亏欠她太多了。
烛台火光跳动,拉回了无衣的思绪。
他抬首,见传令官进帐。
来人手捧一只木匣,送来的是李司马的信函。
他打开盒子,除了一封信,里面装了一把木雕的短剑。
“昭媛知陛下平素从不祈求神佛,所以亲手刻了一把木剑,祝愿陛下武运昌隆。”
那柄剑雕工精美,是他熟悉的手艺。
他拿起剑,发现背面的剑脊沾染了些深色的污渍,好奇地问传令官。
“这是什么?”
“啊。”
传令官怕他不悦,赶紧说明。
“昭媛刻剑时不慎割伤了手,血沾到剑。原打算重刻一把,想起古人以命铸剑而成绝世神兵,觉得沾了血的木剑或许更有灵性……陛下是否不喜?”
无衣摆了摆手。
“她中毒后气虚体弱,何必劳心做这些?这把剑,朕会珍藏一生。”
无衣停了片刻,似是无心地追问了一句。
“水夫人……近来如何?”
军情紧急,来战场后他许久没有过问宫里的状况了。
“夫人与公主一切安好。”
传令官答得干脆。
“她……没有捎任何东西过来吗?”
无衣语气迟疑。
“……并无。”
不像昭媛隔三差五随军情附上书信,水夫人一个字也没有写给过他。
“她没事就好。”
哪里有人肯为她传递书信?
晋王也无消息传来,就是平安。
无衣转念放宽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