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感觉,只记得先掌门在世时,这个孩子也是他们一并看着长大的,从半大点的男孩到英俊的少年,再到高位上只手定乾坤的掌权者,每一步都稳稳当当,羡煞旁人,个中努力与艰辛,没人比他们更清楚了。若非一念动情,他不会陷入那般被动的境地,一走就是五百年。
五百年啊,若再久一些他们几个老的都不知能不能把人等回来了。
白子画似乎知道他们所想,默了许久后终是应了句“师兄”“师弟”。
一声出,摩严险些红了眼眶,他知道,子画应这一声或许有不情愿,有对他昔日作为的不认可,有隐而未发的责备与怨念甚至更多。但他既开了口,就代表还愿意认他这个师兄,还愿意正视自己长留中人和尊上的身份,而有这些,就够了。
他不求他再像过去那样为长留为天下付出所有,只盼他原谅自己,永远记得长留是他的家是他的后盾,这样哪怕他有朝一日不在了,两个师弟也能有所依靠,他就不算愧对师父临走前的嘱托。
笙箫默也欢喜白子画的态度,见他终于愿意搭理大师兄了,一颗高高吊起的心总算落回去。
能说话就好,能说上话说明情况还有的救。
九位仙老也是这么想,当下欣慰的点点头。
自古以来,长留三圣殿九阁十二偏殿,互相扶持互为制衡,其最最核心的连接就是三尊,尊上、世尊、儒尊,三尊同气连枝,同仇敌忾,缺一不可。
摩严心情极佳,见白子画一直站着,他很自然的伸出手想让他坐到身后的尊位上,那原也是他的位置。
白子画却摇了摇头,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缓缓开口。
“诸位唤我前来的目的我已大致猜到了,今日来此并非为了重回掌门位置,大师兄三师弟亦有足够的能力处理好派中事务。”
笙箫默皱眉,起身想劝他,“师兄……”
白子画摆手,示意他听完再论。
“我白子画修行千年,执掌长留数百载,曾经兢兢业业,一心求道,在没遇见小骨之前确是个合格的掌门。但”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殿门外的广场,再越过广场定格在远处的天空,那里火红色的云朵成片成片地聚在一起,温柔的金色霞光穿透云层洒落下来,将整片天映得火烧一样绚丽盛大,有大雁成群结队从隐了一半的红日前飞过,缓慢却一往无前,给一天的末尾增添了灵动鲜活的一笔。
白子画继续开口,凝着那轮红日在海天相接处一点点被淹没,火红热烈的颜色映入瞳底渐渐化成了小骨的模样,她就那样站在倒映着金红落日的海面上,静静的,笑着的,身上层层叠叠的红裙被风吹起,美好得像一个梦……
“今时今日,我已自愿踏入千丈红尘,此生,余生,甚至往后的无数个岁月,所期所求不为大道,只为一人。
这无情道,再不会修了。”
他话音刚落,九阁仙老纷纷脸色大变,在他们看来,白子画是万年难遇的武道天才,更是他们长留当仁不让的掌门,若要眼睁睁看他荒废一身修为与能力陷入小情小爱里,还不如杀了他们来的痛快。
“尊上,万万不可!你是先掌门一手培养的接班人,更是我派史上绝无仅有的天才,断不能一走了之啊!”
“是啊!先掌门座下三个弟子,唯独选了您做掌门,这意思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如您所说,世尊儒尊确能处理好派中事务,但三尊之首当为尊上,掌门之所以称为掌门,不单单代表了裁决一切的权力,更是一个门派精神与底气的象征!您若不归,长留何辜?二尊何辜?我等何辜?三千弟子何辜?”
白子画却不为所动,“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五百年过去,长留没有我也一样欣欣向荣着,师兄弟上下一心,每年照旧有数不清的人投身于此,这样无人敢犯无人可比的长留已是师父在世时期望看到的样子。”
“既然提到了师父,子画,今日我们便好好说一说。”
早已听不下去的摩严一步上前挡住他,二人视线相接,尽是各不相让的凌厉。
“世人皆知,师父一生只收了你、我和师弟三个徒弟,我比你和师弟拜入的时间都早,因此成了大师兄,但你可还记得,师父授你掌门尊位前夕对我们说的话?”
“自然记得。”师父说过,他们三个当中,大师兄摩严性子急躁冲动,兼具固执与偏执,三师弟细心宽和却不喜拘束,除做自己喜欢的事外无心其他,唯有夹在中间的他最堪大任,乃掌门之位的不二人选。但……
“长留门规之一,任掌门者需戒情,师兄该知今时的我不可能做到。”他与小骨已互许终生,她之于他如穿肠毒药,虽毒却已无药可救,甚至沉溺其中。
若让他放下对小骨的爱,绝无可能。
摩严早知他会这么说,当下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才压下胸腔中快抑制不住的怒火。笙箫默见情况不对,忙挤到二人中间打哈哈。
“大师兄消消气!二师兄说的虽生硬但也都是实话,本来门规就不让当掌门的妄动情思嘛,这点确实有悖人性。但咱们在这说了半天,话题始终是围绕当不当掌门展开的,这就好比钻进了一个死胡同。
你仔细想想啊,二师兄他虽没答应重任掌门但也没说不管长留对不对?他人都回来了,个中意思你、我和底下的长老应该都懂。要我说啊,当不当掌门和管不管长留,这两者之间并不冲突。只要二师兄在一天,还愁长留后继没人吗?”
说着他挤挤眼睛,顶着巨大的压力将摩严拉远一些,凑到他耳边小声道:
“别忘了,千骨如今和师兄恩爱着呢!两人天天在一起,时间一久总能出个一儿半女,到时你还愁找不到继承人吗?就算师兄想,千骨也不会答应吧。”
照那丫头的性子,将师兄从高高在上的仙拉下泥泞遍布的红尘,完了师兄还不管不顾顶着世人的舆论非要与她在一起,就这点已经够让她难受愧疚了,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师兄打小生活的长留掌门空缺,后继无人呢?他用性命打赌,真到了那时候,那丫头就是用逼的也会让师兄给他们留个娃娃!
笙箫默一脸的笃定与保证。
闻言,摩严似乎豁然开朗,紧皱的眉一下松开了,再抬头去看白子画那张油盐不进冷若冰霜的脸也觉没那么厌烦了。
嗯,师弟说的在理,子画虽对掌门之位无甚执念,但他的孩子有可能啊,到时他作为师伯尽一份教导之力,何愁长留后继无人?子画是仙她是神,神与仙的结合不用想也是出色的,放眼六界无出其二。
想着,摩严觉得花千骨也没那么麻烦了。
笙箫默自以为设了结界高枕无忧,但白子画是谁,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完全,当下脸黑如碳。
不待他教训这个不省心的师弟,殿下的大长老突然走到中间跪下,数千高龄的他不如白子画驻颜有术,整个人活到今天已是头发斑白的老人模样,露在外面的手和面部也积累着岁月的风霜,唯独一双看遍沧桑的眼睛闪耀着智慧与慈祥的光芒。
“尊上,老夫有话要讲。”
九位仙老里属这位大长老年岁最高最是德高望重,对比其他个性十足的八位,他每天最大的兴趣就是闷在房子里煮茶备课,是活得最通透最与世无争的一个,白子画知道他是九人中的代表,且方才众人都忙着劝他时,唯独这位不言不语没有反应。
挥手一道仙力将人扶起,“长老但说无妨。”
摩严和笙箫默也好奇他会说什么。
大长老抬头对上白子画的视线,苍老的声音徐徐说道:
“我等都清楚,尊上之所以不愿重掌长留是由于前妖神的缘故,这件事放眼六界也早已不是什么讳莫如深的秘密。
花千骨之死,我等不说主谋,却都或多或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尊上心生怨恨不愿回来也在情理之中,这件事上确是我们愧对您。”
此话落下,殿内众人神情各异,摩严怔了几秒,一时也无话可说。
大长老还在继续,“长留门规规定,居掌门者戒情、戒痴、戒欲,眼下尊上已破了情之一条,是为事实。”
“所以呢?”笙箫默撇撇嘴,好奇向来以古板严厉着称的九阁仙老都是什么想法,若想要秋后算账让师兄遭罪,他第一个便不答应。
掌门谈情怎么了?是个人都有爱恨嗔痴欲,他师兄这些年为长留为六界付出了那么多,如今只是想什么都不管和爱的人相守,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何错之有?以前便看不惯这些老顽固整天把门规条例挂在嘴上,今日他们若再敢道德逼迫,他就是弃了儒尊之位不要都得下去理论一番。
白子画没什么大的反应,眼神示意大长老继续说。
“没有所以。老夫之所以说这些,是希望尊上明白一条:事实既定,是非对错并非最关键的,前妖神已逝多年,您可以思她念她忆她,也可以怨怼苛责我等,但逝者已逝,活着的人仍需活着。
世人眼里您是长留上仙,是三尊之首,法力高深,性子淡漠,但少有人记得您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老夫我年轻时也曾有过喜欢的女孩,知道思一人念其声是何滋味,根本而言,情情爱爱乃人之本性,怪罪不得。正因如此,来之前老夫与其他长老提起过,想就一事与三尊相商,若结果满意,也算对尊上的一种补偿,届时尊上若还是此前的想法,我等再不阻拦。”
他话落,摩严与笙箫默俱是不解,白子画眯了眯眼,一时也没猜到何事值得这位长老如此费力铺垫。
“给二师兄的补偿……嗯,长老且说来听听。”
笙箫默此时已完全被勾起了兴趣,万万没想到这位从来不管闲事的大长老竟能说出这番情深义重之语,不禁对他改了看法。
得到应允,大长老转头看向在座的老伙计们,八人心领神会也站去中央,随后齐齐作揖出声。
“我等恳请三尊,废除‘掌门者戒情’之规定,以‘慎情’代之!”
话落,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笙箫默机械地合上因过度震惊张大的嘴巴,转头去看摩严,同样也是一副意想不到的表情。要说唯一镇静的可能就是白子画了,但笙箫默想也知道自家二师兄定是又将所有情绪藏之于心了,谁让他从来就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呢。
“几位长老可是当真?”
摩严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此时的他仍旧心神惊颤,虽然知道门规的制定与废除历来需三尊九阁共同完成,但子画和花千骨的事不同于其他,就因为太过特殊才需要慎重对待,而门规一旦更改将沿用后世,届时再想反悔就难了。
子画若能过得更好是他求之不得的,这帮长老最好考虑好后果,清楚自己正在做的是什么。
众长老对视一眼,依旧是大长老作为代表发声,“三尊放心,我等既提出了这个请求,自是想清楚了的,三尊只说同不同意便是。”
笙箫默立马举着玉箫站出来,“不用想了,本尊同意!”
此等造福子孙后代的事,必须同意啊!等门规一改,师兄和小花花不就能顺理成章在一起了吗?到时谁还敢说师兄知错犯错?
他笙箫默听见了一箫下去抡死他!
白子画没说话,但明显柔和下来的气息却让殿内的氛围缓上不少。
他和小骨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属不易,虽然世人的看法并不能阻止什么,但若真能减少些阻力,她定也会开心,而只要她能幸福快乐,一切便都是值得的。
继白子画和笙箫默之后,场上唯一还未表态的就是摩严了,就在笙箫默等不下去想开口催他时,他猛一甩袖背过身去,随后低沉的声音传出。
“本尊没什么意见。”
如此,三尊便都同意了更改门规的事,九位长老一齐点头,并没有太大惊讶。
说到底,这个请求是针对白子画和花千骨提的,同时也是稳住白子画让他安心留在长留的一种手段,大长老刚开始说起时其他人其实并不赞同,毕竟师徒相恋本就是少数,说难听点还是乱伦,今日若开了先河,往后出现类似情况又该如何?但德高望重的大长老看事情向来长远,他不慌不忙问着自己的一帮老伙计,让他们自己思考究竟是闲言碎语重要还是门派传承重要。
这一问,结果显而易见,八个老头想了半晌后你看我我看你,那一瞬间似乎有一个萦绕心间许久的问题终于得解。就这样,从前一直圈着白子画的一个枷锁就此消失了。
凡间有句话说得好:姜还是老的辣,笙箫默今儿算是见识了。事情确定下来,他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白子画面前将一开始的问题又问了一遍,摩严和其他人也都等着他的表态。
说好的,若他仍旧不愿留下,他们尊重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