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京城出了名,在北地出了名,甚至有达官显贵为听她一曲观她一舞隐藏身份来到音楼。三层高楼,道道彩绫圈了她的自由,却让她堂堂正正做了回人。
但那一切最终消弭于战马的铁蹄下。
京城陷落,尸骸遍地,刺耳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早早自缢的皇帝被割了头颅挂在城墙上,宫女太监卷了珠宝四处奔逃,浮华无上的圣地一夕之间化作人间炼狱。昔日同伴来得及逃的早早离开,逃不掉的被敌将随意掳走,不消片刻便作了榻上冤魂。
自尽之日,音楼门破,无数敌国士兵放声狞笑,她心中悲凉却不愿舍弃仅有的半个家,于是刀架长颈,欲血染高台。可刀未落下,他却来了。
黑发青衫,玉簪竹笛,分明瘦弱,却以一己之力救她出绝地。那一刻她看见了漫天青羽,看见了刀光凌冽,听见了心的跳动。
他不属于世俗,不喜欢脏污,不是凡人,却在她苦苦哀求下带她在身边,为她驻颜,给她买好看的好吃的,甚至……瞒着家族与她私定终身。
艺妓出身的女子无人愿娶,是他,给了她唯一的例外,也成全了她全部的余生。
“可是后来他死了,对吗?”
凤族向来骄傲,更注重家族传承,元诉身为当时凤族族长的小儿子,却私自与一个凡人女子定了终身还有了孩子,想也不会有好下场。这件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一旦凤族回过神来,他们必会被拆散。至于孩子,也活不了。
凤族血脉,不容玷污。
妇人悲凉一笑,没应声,她转头看向身边人,目光从花千骨的双足一直扫到额心,脑中尽是女儿小时候跑跑跳跳,窝在她的怀里喊她“娘亲”的画面。
“我和诉郎相遇短暂,相守亦难,他留下内丹保住了我和孩子,自己却涅盘失败离开了。我找来凤族时一切都已来不及,只好痴痴守在他离去的地方,想着某一日他也许会念着我和孩子这般思念他的份上再寻回来。时间一久,竟是忘了回家的路了……“
“端”,是他和她一起为新家取的名,青儿名字的组成一半来自他的“诉”,一半来自她的痴。他走了,她的痴没了,箫泠音也再不是箫泠音了。
妾应知,那年青衣乱马,得见郎君。
一滴晶莹的泪滴落窗台,窗外的雪愈发大了,夜色更为昏沉,寂静中竟听见了如狂风过境般的怒号声。
直觉外面的天气不正常,花千骨皱眉看去,原本悲伤静坐的人却早已不见踪影。同一时间,琉璃制成的珠帘疯狂碰撞,桌凳开始摇晃,门窗迅速开裂,架子上的花瓶也砰一声碎成了一片又一片,但凡肉眼可见的东西无一不在向着毁灭奔赴。
花千骨似木头人一样动弹不得,巨大横梁砸下的那一瞬她耳边再次响起妇人轻柔却悲悸的声音。
“你的出现让我看见了重寻爱人与女儿的希望,也如愿以偿编织出了一场美丽的幻梦,哪怕只有十五个冬季。天黑了,梦深了,九百年到底没能等来一个诉郎,也建不回昔日的端府……”
凤族最近很不寻常。
晴日当空,梧桐风动,族长千烈已记不清这是十年来第多少次来到客院,看眼手中红木的方盒,明明心情忐忑却不得不扬着笑脸靠近石阶。
“尊上,族中的祭司刚炼出一味新药,对于固魂稳魄有奇效,您不若试试?”
自打十年前梧桐境门大开,一道刺目红光冲天而起,匆忙闪避的他们尚且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瞬间现身的白衣仙人惊得愣在原地。
多少年过去,他身上的仙人气息分毫未减,清风皓月之姿却无碍骇人寒意的散发。作为一族之长,他自认不弱,却在对方一挥袖间被震得气血翻涌,半步重伤,眼睁睁看着金红漩涡一样的秘境入口在对方手下顷刻停止转动,而后生生被固定在开启的那一刻。
秘境入口维持了十年,白子画便在凤族待了十年,每日日出日落,风雨无阻地往梧桐境去。千烈本以为此次又只能白跑一趟,转身之际房门“嘎吱”一响,白衣仙人如一道风般走过身侧,眨眼没了影儿。
这是又往梧桐境去了?
千烈摇摇头,认命地追上去。
尊上突然造访凤族,一出现便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封印了他们世世代代用于祈福修炼的梧桐境,说不生气是假的。但另一方面,梧桐境开启时的红光确确实实散着古怪,无论尊上口中那个被突然吸入的人是谁,他们凤族多多少少占点责任。
到底是仙界第一人,怎么也不能真得罪了。
特定结界的笼罩下,梧桐境依稀保持着十年前的样子,白子画面向入口的位置双手掐诀,半晌后无奈放下。
还是如此,这秘境不允他进去,便是凤族的其他人也一样。
小骨只身待在里面十年,若非验生石还好端端亮着,他真想借助神器强闯进去,这般不知境况,无法得见的日子简直让人窒息。
身后脚步声轻响,一个水蓝长裙的婀娜女子走了过来,有着同大海一样颜色的双眸锁着背对她的那人,屈膝盈盈一拜。
“千幻见过尊上。”
白子画没应声,检查封印无误后稍微安下心来,离开时千幻依旧保持行礼的姿势,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时间久了竟有些腿麻。
白色身影已彻底消失在火红的小道上,千幻刚松了气起身,耳边传来那人清寒的声音:“此处已被施了结界,下次莫要再来。”
毫无情绪的一句话和他的人一样,光听着便让人觉得淡漠,纵使身为先族长女儿,受尽讨好奉承的千幻此时也忍不住心生尴尬。
她本体是一只冰凰,从小受尽爹爹宠爱,娘亲呵护,修为也算同辈中拔尖的。某日闲来无事往梧桐境跑,本欲同过去一样在外面充满灵气的树上打坐一下午吸吸灵气,没成想撞见了让她此生难忘的一幕。
刺目的红光以梧桐境为中心辐射开来,所过之处落叶翻飞,最后化作一缕巨大光束直耸入天,一个呼吸后一切恢复如常,却偏偏多了抹白衣黑发的身影。
书中曾写“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她生在凤族,长在凤族,族中长得好看的男女不在少数,但能有他那般气质的当真是少数。分明一个男子,却将皎月之姿生生穿戴在了身上,一抬步,一转眸,皆是仙家风度与强者威严,那般男儿,很难不动心。
后来才知,他名——白、子、画。
心中有失落感一点点泛上来,最后尽消在了心底那声叹息中,千幻久久凝望白子画离去的方向,最后失意离开。
这梧桐境,以后再不好来了。
白子画将梧桐境的事告诉了笙萧默,后者翻遍了长留的藏书阁,甚至还问了摩严,却都没得到实质性的信息。他失望坐回凳子上,舞青萝瞧着自家师父蹙眉不解的样子,小心翼翼问他:“师父,可是尊上与千骨遇见了麻烦?”
这些年来始终不见尊上与千骨回来长留,她和幽若还有糖宝都快念叨死了,糖宝用了千骨给她的手链想联系联系,却怎么也得不到回应。火夕旁敲侧击去问落十一,后者也是一脸懵。实际上,整个长留除了她师父好像就没人一直与尊上他们保持着联系了。
她还说等千骨回来,约她尝尝她与火夕下凡期间新得的酒呢,真是可惜了。
笙萧默无甚表情地看她一眼,凉凉反问:“为师让你研究的菜式都学会了?不去做菜反倒有空打听这些,闲的是吧?”
眼睛一瞪,舞青萝忙摆手,“没没没!弟子试来试去,目前只掌握了两道,弟子这就去做!”话落,化作阵风不见了。
开玩笑,好不容易从师父那讨了做菜的任务从而免于去镇妖塔中受罪,她才不要自己找罪受。
茅山镇妖塔里那帮妖怪……啧,岂一个凶残了得?
舞青萝刚走,摩严后脚就来了销魂殿,师兄弟对视一眼便知结果,笙萧默顿时摇头。
“这梧桐境怎的还吃人呢?以前没听人说过啊。”他还真就纳闷了。
摩严甩袖坐下,严肃的脸上眉头紧紧绞在一起,也有犯愁之意。“要我说,子画就不该去凤族,事没办成,反倒白白在那耗了十年,这十年里杀阡陌都不知道多少次打上来要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堂堂长留同他的七杀殿关系有多亲呢!”
十年前五大仙派的重要长老联合杀入魔界,扬言要魔君杀阡陌为滥杀仙门弟子及尘世无辜之人道歉,整整五百人的队伍在魔界入口外围堵了整整半月,又是大放厥词,又是骂骂咧咧,去的时候有多猖狂,回来的时候就有多狼狈。偏生杀阡陌又不依不饶,解决完家门口蹦跶的一群蝼蚁后转头便来了长留,看似轻飘飘的几下挥袖,生生将他们的山门都快拆没了,摩严看他那副不屑一顾又不可一世的姿态,捏剑的手都白了。
笙萧默挑眉看眼摩严,轻笑一声消他火气,“好了,大师兄。掌门师兄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认定了的事说什么也不会改,那凤族他们去也去了,待也待了,你总不能现在跑去把人绑回来吧?那不现实啊。”
从鼻孔里发出“哼”的一声,摩严依旧黑着脸。
笙萧默还欲再说,落十一却急急跑了进来,“师父,大事不好了!人界帝王被杀,崆峒印被盗!”
“什么!”
“什么!”
二人异口同声问着,对视一眼后火速出殿。
崆峒印是上古法器,拥有定东西南北中五方气运的作用,在人皇手中更能延年益寿、稳固国运,瀚海大战前一直由东海极东方向的不死龙族保管,而后下落不明。花千骨成为妖神后不知怎的得到了它,她死后他们便将其交给了人间的五位帝王保管,守护国每百年一换,如今应是青木国了。
事关人界安危,摩严立时开始安排。如今子画不在,长留只能他来守着,落十一作为他的大徒弟率先赶去青木国了解情况,笙萧默作为三尊代表无论如何不可缺席,此外他又调派了朔风和云端同行,足足三十几人不消片刻便出发了。
被仙界选中的五国皆是大陆上较为强盛且稳定的国家,他们各自位于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数百年来兢兢业业守护崆峒印,每一次的转接流程也都力求保密,万万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青木国国君意外身死,此时正值国丧,一行人到了皇宫外便心照不宣换了灰黑色衣服,笙萧默被管事公公引去议政殿,落十一则和朔风等人一起勘察事故现场。
大气肃穆的御书房还保持着几日前的布置,地上掉落的朱笔未捡,批了一半的奏折零零散散斜摞在桌上,折子上还浸着红色的墨汁,宽大的书桌后是随意歪倒的红木椅和遍地的白瓷碎片。
看得出来,老皇帝是在批阅奏折时被杀的。
几人小心地避过一应物件在屋子里观察,半晌,朔风睁眼肯定道:“这屋里,有魅的气息。”
魅,是妖的一种,但其生活习性、修炼方法又与寻常妖怪大相径庭,他们没有固定的性别,白天时可化风度翩翩的男子潇洒过市,晚间又可作为倾城惑人的女子魅惑人心,来去无踪,不惧水火,是极难缠的一种存在。
落十一也感觉到了,他紧蹙双眉,抬手取出一道通讯符,白玉片亮了几下,随后传出摩严的声音,“查的如何?”
“师父,我们在皇帝遇害的地方细细搜索了番,初步判断下手的是一种魅妖。”
通讯符那头的摩严顿时蹙眉,低头看了眼桌上的书册,沉声又问:“尸体呢,可有发现?”
“云端已经去看了,相信待会儿就会有发现。”
“好,你们先查,有消息后立马告诉为师,告诉你师伯长留这边有我在,让他安心处理人间的事。”
落十一点头应下,“是,师父。”
收好通讯符,落十一转头看向朔风,“朔风,你随我出来。”话落,径直往外走。
到了殿外,落十一问他:“刚才看你神情,似乎还有没说完的话,可是除魅妖外还有别的发现?”
今生的朔风在花千骨的帮助下再生为人,拥有了新的身份和人生,一张俊逸的脸也再没戴过面具,他定定瞧了自家师父一会儿,终是将未完的话说了出来:“我前生是女娲石的碎片,感应力超乎常人,方才那会儿,除了魅的气息外还感应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
那个气息……”他犹豫一会儿,沉声补充:“很像千骨。”
落十一一惊,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