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为什么呢……
竖日。
花千骨来到飞云台时所有葵班学生都已经到了，她清点了下人数，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二个人。
面前的学生各自抱着背着一把乐器，花千骨大概看了一眼，觉得葵班学生还是蛮听话的。
这话若让朽木清流听见了，定要呜呼哀哉，说她不识众崽子的真面目！
但这些对花千骨而言压根不重要，此时的她让大家各自坐回凳子上，自己则缓缓站到了天飞台的边上，有学生见花千骨的裙角都被吹得不住翻飞，忍不住担心她站那的安全性。
“尔姐姐，你往里面站些吧！那风大，容易把人吹跑！”
小孩子的世界就是那么分明，喜欢便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关心别人就直接了当地说出来。
虽然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境，但花千骨还是忍不住心中微暖，她安慰大家几句，随后长袖一扬坐了下来，一架坠着金色流苏的黄褐色古琴随之出现在她的膝上。
这是她昨日课后去礼乐阁借的，只弹过一次，但音质极好，模样也适合女子使用。
长留的资源确实丰富。
过去八十多年花千骨多奔波在凡界，有时累了无聊了便会弹上那么几曲，古琴是一种，长笛和短箫同样少不了。在她看来不管用什么乐器都是一样，重要的是她用它们的目的。
之前听师父在海上弹的那首《安魂曲》，曲调极缓，音色柔和，加上他本身在古琴方面的造诣极高，一首再普通不过的曲子便也能化身天籁。
梦境中的师父依旧是前世的孤冷模样，身体能回到事件发生之前，但十方神器总不能也消失了个干净，她猜除催泪铃以外的九件神器都还在这方世界里，只不过隐藏了起来，不好发觉罢了。
催泪铃可以唤起人的喜怒哀乐等一切情绪，迷惑心神。而伏羲琴则可以勾动听者的感情，有安抚清净之能。她若能找到伏羲琴，便可趁机唤回现实中那个师父，然后一道离开。
这也是她答应做仙导且教习音攻的原因。
师父太强，她现在这伤病之躯打不过他，既然无法用武力手段让人屈服，那就试试迂回战术吧！她就不信她弹琴时加上几分神力，那伏羲琴还不出现！
好歹是用她的血肉封印的好吗？
自家的孩子怎么能不认娘？
花千骨打算好了一切，又给学生们讲了许多要点和初学音攻的注意事项，而后开始做示范。
一弦初动，昭通古琴瞬间发出暖色的光芒，花千骨摸了摸它，古琴的流苏讨好地摇了摇。她调好琴弦，正式开始弹奏。
花千骨的琴艺学自《七绝谱》，又时常得白子画指点，前世尚且能独力弹奏伏羲琴，今生自然有更大的进步。人间那些年里，她游历四方，多少结识了些志趣相投之人，虽是人间的古琴大家，但能力见解自有其妙。花千骨与他们促膝长谈，寻一处安静地，架两三古琴，再烹上一壶热茶，常常一弹便是数日，偶尔兴致一来，琴箫合奏也是少不了的。
音乐就是有那种能力，可以让人顷刻扫除疲惫，又顷刻涤荡心魂。
飞云台是靠近长留山门的一处巨石高台，往右是宽广大气的殿前广场和若干小广场，往左是云上剑台和亭台楼阁。古琴的声音一出，别说在场的三十二位学生，就连剑台上练剑的众弟子都听见了。
他们动作一顿，好奇地往下看去，落十一也被这道琴音吸引了注意力，推开众人走到高台边缘往下望，正见一雪衣女子端坐弹琴，而身后坐着秩序井然的葵班学生。
注意到花千骨腰间的红色琥珀石，他长眉一挑。
原来这就是那位新来的葵班仙导。
一众弟子天天练剑，哪见过这阵势，尤其花千骨生得绝顶美艳，光一个侧脸就揽尽了日月之光，他们听着绝妙无比的琴音，眼睛则巴巴黏在弹琴者的身上。
葵班那帮小屁孩怎的这般好福气？惹得他们都想进葵班了！
众人抿了抿唇，深感愤然。
落十一看眼他们的表情，狭长的凤眼玩味一眨。
“都在动什么歪心思？”
众人一激灵，才想起十一仙导还在身边。
“没！我们就觉得好听，想多听会儿！”
“对的对的！我们这就继续练，这就继续！”
一帮二十上下的男弟子推推嚷嚷回到各自的位置上，练剑的空隙眼睛仍不住往台下瞟。
落十一静静看他们悄摸着步子往剑台边靠，眼里生出笑意。
情窦初开的男儿嘛，总会对年轻女孩有好感的，他就大度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反正他有糖宝。
花千骨弹琴已渐入佳境，弹着弹着忘却了时间，忘却了空间，整个人处于一种浑然忘我，自在散漫的状态。找伏羲琴是她的目的，享受弹琴也是目的，最重要的是她要等一个人。
早年闻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而她如今正在做的，是小骨弹琴——师父上钩。
她就不信了，她专门挑的《长恨调》还招不来一个满腹心事的人，特别是动情至深、心有所念的他！
想永远躲在暗处窥探她，她才不答应！
不错，从白子画第一次微观她开始，花千骨就察觉到了。她秉着绝不打草惊蛇的想法，生生忍着他的不礼貌窥探，心里则想着出去后要不要跟神仙师父讨个帐索点赔。
他自己说的，绝不再逼她做她不喜欢之事。如今她非但来了有心理阴影的长留山，还机缘巧合成了一帮皮孩子的仙导，这精神损失不可谓不大，怎么着也得缩在香香暖暖的子画怀里讨声安慰才是！
为了救他，她容易吗她？
花千骨有被自己感动到。
微风拂过，卷起她细长的衣带和垂曳在地的裙角，花千骨低垂眼眸忘我地弹奏着，为数不多的神力混在琴音中四散而开。
天边有金色浮云羞羞地靠近，听得一曲天籁后再不愿离开，它们争相凑近，眨眼便聚成了一大片金色云霞。金光洒落，伴着东方升起的太阳一道传达崭新和希望。
一曲《长恨调》弹了小半个时辰，音落之时仍有许多人回不过神来，花千骨好笑地摇头，响指一打瞬间给人回魂了。
一帮学生离花千骨最近，听得也最是如痴如醉，他们擦了擦略显湿润的眼角，说话都带上哭音了。
“尔姐姐，这是什么曲子啊？我怎么这么想哭？”
其他人也抹了把泪水。
“是啊，我爹打我屁股我都没哭，怎么听首曲子还能哭的？”要被他老爹瞧见了，不得笑话他堂堂小男子多愁善感？
好丢面~
花千骨汗颜。
光顾着钓自家师父，倒忘了自己的学生都是帮十来岁的未成年了，不曾经历自然不懂爱恨之味，她这曲子委实磋磨了他们。
咳咳，考虑不周，考虑不周……
“此曲名《长恨调》，是上古时期一首描绘爱恨的曲子，你们年纪尚小，听不懂其中的悲欢离合很正常，但距离我太近，心神难免受它影响。一曲毕，纵是嚎啕大哭也没人会笑话。”
所以，想哭就哭吧。
一个哭的双眼通红的十岁女孩抽噎着举手。
“尔姐姐，为什么要叫《长恨调》啊？音律导师说，世上之曲多源自于情，大曲谱必有大故事。《长恨调》也有故事吗？”
其他人被提醒，也都好奇看过来。
额，《长恨调》为什么叫《长恨调》？
花千骨倒是知道原因，但说了以后他们听得懂吗？
罢了，求知不分年龄，他们既然问了她便讲讲吧。
面朝众学生坐下，花千骨组织了会儿语言道：
“《长恨调》创作自上古，全曲共九篇，分别是：喜、怒、哀、乐、嗔、痴、怨、憎、别，每一个分篇对应一种情感。导师刚刚弹的是《别》篇，讲述上古战神与灵族女帝间的离别故事，通篇主悲，琴音一起便是悲情，别说你们，就是拉个大人来听也是会哭的。
严格意义上说，《长恨调》是一首情歌，背后的创作故事取材于上古时期的九对恋人，他们身份不同，族别不同，但背后都有一个凄美婉转的爱情故事，历经万年流传至今。
有先人受此启发，便历时十余年创作了此曲，初时本想命名为《九神拂风》，但多番改动后终定为了《长恨调》。
长恨长恨，因有爱恨方得长情，它是贯穿全曲的核心，也是最引人沉醉勾人心神的情感。
我这么说，你们可能明白？”
一帮孩子你看我，我看你，纯澈的大眼睛里映着迷茫的神色，虽未完全听懂，但多少明白了些。
“尔姐姐，世间爱恨究竟为何？为什么上古真神也会被影响？”
“是啊，神不都是无所不能的吗？怎么会跟寻常人一样纠结爱恨？”
“《长恨调》的九篇各自对应哪些神啊？他们都是真神吗？”
“上古世界究竟是怎样的世界？”
“如果是三尊来听《长恨调》，也会听哭吗？”
......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嘴问着心中的疑惑，求知的双眼巴巴看着眼前人，只差在脑袋上顶个巨大的问号了。
花千骨被问的应接不暇，一会儿听这个说一会儿听那个说，两只耳朵忙不过来，额头上都流出了惊吓的汗。
现在的孩子都这么求知若渴的吗？
问题这么多，她要先回答哪个？
轻咳几声，她无奈开始解惑。
“世间爱恨来自人心，只要人在，爱恨便在，三言两语道不清。”
“神不是无所不能的，你们可以将神理解为人的最高级存在形式。”
“《长恨调》的九篇里不全是真神，也有先天的妖魔。”
“上古世界距今已过去千万年，古籍留存不多，导师也不清楚是什么样子。”
“三尊修为深厚，更不会无缘无故听《长恨调》，听哭应是不会的。”
……
花千骨费心费劲地挨个解释，等说完时嘴巴都干了。
她舔了舔嘴唇，颇有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当导师，太难了……
《长恨调》的事情暂告一段落，花千骨让他们回位置坐好，随后进行本节课的第二个内容——控音化音，鸣音为刃。
在场的孩子多数拿的古琴，还有一些用的笛、箫一类，花千骨挨个检查一遍他们的乐器，确认没问题后便让他们各自开始弹吹，等对声音和乐器的掌控达到一定程度后便开始教习音攻之术。
想当初她学音攻也是费了好一番力，师父的意思是修仙者主修剑法，音攻等术法略有掌控便可，她便只大概学了学。
今生日子平静，烦扰皆无，她便专门抽了空钻研相关的书籍功法，持琴上战场应是没问题了。
当然，她也没心思上战场。
花千骨一边走一边观察，遇见姿势不对或曲子有差的学生便走近纠正一下，俨然已将自己代入了导师这个角色。
这就是她，不做便是不做，做了便会上眼上心，认真对待。
前世今生俱是如此。
刚给一个学生调整好吹箫的动作，花千骨又注意到角落处一个穿白衣服的小男孩。
男孩是葵班里最小的，八岁的身子单薄又瘦弱，小脸却很精致，长大后估摸又是一名美男子。
花千骨注意到他费劲调整琴弦的动作和颇显苍白的面色，心念一动走了过去。
淡淡幽香传来，男孩拨弦的动作顿了顿，随即便被一片阴影笼罩。
雪色裙角停止摇曳，花千骨拂袖而蹲，看着他放在古琴上的嫩生生小手道：
“之前弹过琴吗？”
身子这么瘦弱，是怎么搬动这么重一架琴到飞云台上来的？他该挑把小的才是。
男孩眨了眨眼睛，低低地嗯了声，从始至终没抬过头。
花千骨看他这幅沉默又怯懦的模样不由纳闷，双手一伸将人的脑袋抬起，露出他肉肉白白的一张小脸。
“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能总低着头呢？导师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干嘛总不看我？”
一个男孩子比女孩还害羞？
花千骨表示：不妥，大大的不妥。
男孩的一双眼睛生得极好看，花千骨第一时间想到了“灿若星辰”四个字。还没欣赏多久，她隐约感到了面前人紧张的情绪，低头一看，那双小手正紧紧的握着。
这是吓到了还是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