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
这一日深夜子时,御书房灯火通明。
苏景皓传了所有眼卫加暗卫共十人,统一安排了布防。随后又在一个时辰之后,单独传了每一个人,微调了布防的点位。
从外部看去,只是无足轻重的调整。
而只有他和林默心里知道,一个巨大的笼子已经布好。
就等那一个人走进来了。
布防的日期在腊月二十九。那是景朝的小年。
整个长街大红灯笼高悬,街市通夜透亮,堪比白昼。月光都被红艳艳的灯光映衬得黯然失色。星子点点夹杂在墨色的天幕之中,与街市摊贩面前闪烁的烛光融为一体。
一列眼卫,一列暗卫,身着黑色夜行衣,溶于夜色之中,悄然待发。
只见一道尖锐的鸣声破空而起,墨色的夜幕被一株灼目的烟火瞬间点亮。
与此同时,潜伏得好好的眼卫和暗卫闻声而动,却在刚刚起身之时,瞬间被重重叠叠的黑衣行者包围。
这情形,几乎与那一日在鹤闻楼的遇袭如出一辙。
眼卫与暗卫欲拔剑奋力抵抗,却忽然发现浑身酸软,内力四散,连剑都无法拔出。
是中了毒。
长街暗黑的尽头,眼卫与暗卫东倒西歪,尽数瘫软在地上。
从街角无人的暗巷中,高举出一支火把,迎着那烈烈的火舌向上看去,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桐卓满脸震惊和悲恸,挣扎在呼啸的北风里,火把灼灼的光映得他一双含泪的虎目如同燃了烛光一般炽烈。
“桐越。不曾想过,竟是你。”
“现在知道也不迟。说来也是天赐的机会,若不是凌漠给了这个机会,我怕是很难近得了皓帝的身。”
桐越修长的身形站在黑暗里,火红的光在他深邃暗黑的眸子里映衬成欲望的颜色。
“你的背后是谁?是八王爷吗。”桐卓撑过体内一阵乱窜的痛楚,咬着牙问。
“如今皓帝身边一个人手都没有了,告诉你也无妨。我自始至终都奉八王爷为主。他才是明君之选,天定的国君。”桐越肃冷的面庞在火光和夜色的交叠映衬下愈发显得张狂。
“是吗?桐越,你可敢当着朕的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长街灯火葳蕤之处,一道颀长秀岸的身影带着逼人的气势,一步一顿,肃然而来。
跟在他身后的,是数十个被捆缚住的黑衣人。一列御前侍卫死死守着。
一瞬间桐越脸上的颜色落尽,面如死灰,双腿一软便跪趴在了地上。
“都起来吧,八王府已派兵围住,去拿人。”苏景皓站在夜色苍穹之下淡声道,“要活的。”
“是!”
地上原本东倒西歪的眼卫和暗卫听到指令,立刻肃然起立整装,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腊月的风萧瑟苦寒,如刀剑挥过一般,吹起长街尽头那一个人的衣袍,在空寂的暗巷里烈烈作响。
原来身处高位,便是如此不胜寒。
兄弟手足,最终还是要走到这一日。三十年兄友弟恭,便如这燃尽的烛火一般,再无痕迹可循了。
苏景皓一步一顿,从未有过如此蹒跚的步伐。浑身透冷,沿着暗黑的巷子浑浑噩噩往皇宫方向而去。
是年幼时宫城内的追逐嬉闹。
是少年时手把手的搭弓引箭。
是春日里拍坛畅饮,桃夭买醉一日欢,是冬日里踏雪而歌,举杯邀月半刻闲。
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终是要失散了。
偌大的皇宫,如一个金碧辉煌的牢笼。困住了他的一生,非要在此孤身终老。
亲者离,孤绝独以终。
苏景皓步履踉跄踏进宫门,猎猎北风吹得他从指尖到心间尽是冰凉。
林默安排了八王府外的护卫之后匆忙回到御书房,果然没有看到苏景皓。他心知苏景皓定是直接去了宫外长街处,当即从御书房往宫门口奔去。
果然在一片黑暗之中,看到了苏景皓。
远远看去,苏景皓陷在一片暗黑阴影之中,向来挺拔的身形此刻岣嵝蹒跚,向来稳健的脚步此刻步履浮乱。
林默心头狠狠一痛,大步流星奔到他的面前,双手紧紧环抱住他——
“阿皓?你怎么了?”林默哑着声音。
苏景皓一言不发,只呆立着任他把自己拥在怀里,纹丝不动。
“阿皓,你说话。”
林默抚着他透凉的双肩,将自己温热的内力缓缓输入苏景皓的体内,试图温暖他冰寒的身体。
“阿皓,说话。和我说话。我是阿漠。”林默贴在他的耳际轻声哄道。
苏景皓的眸子微微转动,一双原本深邃的眸子此刻空洞无物,看的林默心头一惊。
林默盯着他的眸子深深看了片刻,温热的唇便贴了上去,以自己的柔软去轻柔试探他那冰凉的气息,缓缓摩挲,细细覆盖。
一直到苏景皓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大口大口开始呼吸,林默才从他的眼里看到一丝丝光亮。
“阿皓,我在。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林默贴在他的耳际柔声道。
苏景皓在他的怀里微微一个战栗,一串温热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阿漠,我最后一个亲人,也要没有了。”
苏景皓站在阴影里,声音嘶哑的如同山顶年久的钟声。
“回去说话,这里冷。我抱你回去。”
林默双手环抱住他,将苏景皓紧紧贴在胸口,把他冰凉的双手交叠放在自己的颈后,足下飞掠往永夜宫而去。
永夜宫内燃了金丝炭,林默替他点了龙涎香,修长的手指缓缓褪掉他的龙袍,轻柔的替他换上寝衣,把他放在柔软的锦被里,掖好了被角,随即躺在他的身侧,握住他的手。
“阿皓,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在。”林默重复了一遍。
苏景皓一个战栗,仿佛是触碰了什么开关一样,终于泣不成声。
“我知道,作为一国之君我不能容他。为了江山社稷我亦不能留他。可我——没有办法向他下手,我真的没有办法,那是我最后一个亲人,那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脉至亲。”
林默心头一痛,伸手就把他拥在怀里,让自己极力贴近他,把自己的热意缓缓往他的胸口传递。
“阿皓,你还有我,这个世界上,你还有我。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背叛你。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还有我。”
林默的下巴抵在他微凉的额头,轻声细语。
苏景皓的眼泪一颗一颗洇进他的衣襟,片刻便湿了一大片。
如此默默地哭了许久,他终于安静下来,纤长的睫毛沾着湿重的泪水,在清浅的月光下微微泛着星芒。
“让我替你做件事吧。”
林默轻声呢喃。
苏景皓却并未回应。
他睡着了。在林默的怀里安稳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