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储依强撑病躯进宫面圣一回,待了半日,回来后又躺回榻上,终日昏昏沉沉时醒时睡。
晚间感觉有人在耳旁啜泣,他勉强睁开眼,见肖燕背对他耸动肩膀,正哭得悲切。他勉强发出声音,问道:“怎么了,哭甚么?”
肖燕转回身,红肿着一双眼,“阿郎,十七死了,十七当真不在了…”
魏储依支撑爬起,“甚么?”
肖燕搀起他,不住掉眼泪,“西城公主派人送来口信,说十七前些时日坠崖死了…她那日就死了,被野兽…”
魏储依茫然呆坐,胸膛气血翻涌,捂唇拼命咳喘一阵,就要下地出门,却无气力支撑,一个跟头翻到地上,兀自拼力挣扎。
肖燕哭道:“阿郎,你要去哪,我扶你去。”
魏储依咳喘道:“公主使者安在?我要问问他…”
肖燕哭声更大,“使者带来十七的户籍和衣物,昨日就走了…他回乡探亲的路上在崖底看见了十七尸首,本想带回西陵城向公主复命,可是才找车驾的功夫,十七就被野兽吃干净了,他只得先回西陵城面见公主…公主遣他带了十七在西陵城的物什,再回都城向阿郎报丧…”
魏储依闭了闭眼,喉头一片腥甜,“十七物什在哪里?”
肖燕喉头一哽,放声大哭,“户籍被夫人拿去官府销毁了,衣物…夫人说留死人衣物不吉利,尽给烧了…”
魏储依眼前一黑,身子后仰晕倒在地。
御医忙得团团转,诊治了一夜,天明时走出房间,对众人叹息摇头。
陆清婉急道:“甚么意思,没救了么?”
御医道:“司空大人也许活不到今夏,我等已尽力延其寿数,不过能活到甚么时候还得看他自己…夫人还是尽早预备才好。”
陆清婉瘫坐在地,不管不顾哀声痛哭起来。
肖燕难以置信,拽住御医磕头跪求,“大人救救他好么,求大人救救他!”
御医怜悯地拍拍他手,“小兄弟照顾好司空,陪他度过最后时日罢。”
御医离开魏府回宫复命,皇帝也正卧病在床,不顾自己安危,忍疾招其问询。御医据实相告,拿出一纸书信呈上,“魏司空清醒时交代臣代写四方雪患救灾之策,司空大人请陛下择可用者用之。”
皇帝细细看一回,叹道:“魏卿真乃朕之臂膀,如今臂膀要断,朕命也要休矣。”
招侍者唤来文臣武将,细细交代一番,又唤来太子,托付天下重任,末了,郑重嘱托,“倘若魏司空活下来,子需以太傅之礼敬之;倘若魏司空殒命,需以丞相之礼厚葬之。”
时年四月天子薨,太子即位,年号安武,一切朝政暂如先帝之时。
魏储依病中常有客访,客人见其病重,不便叨扰,略坐坐便告辞而去。
陆轩不过来魏府一回,到卧房瞧了一眼,自去向医者打探实情,走时将陆清婉接回陆家,顺带带走了管家和丫鬟。
肖燕咕咕哝哝甚是不满,哪有这样的岳父,眼里全无亲戚情谊,只有利益和算计。
果然不出三日,陆轩遣徐管事来到魏府,送上两封文书,是时魏储依才转醒,福婶端来药汤,肖燕风风火火冲进门,口中大骂,“卑鄙小人,无耻之徒。”
福婶赶忙“嘘”声制止,指指内室,低声问道:“这是在骂谁?”
肖燕气道:“祖母,你可知那陆轩要做甚么?他要夫人与阿郎和离,这便是和离文书,都已上报了官府,只等官府批阅,这份是给阿郎先做底子用的。陆轩说这宅院本是魏家的,他们分毫不沾,但是商议婚事时,阿郎所赠商铺已归陆家,便也不会送还。不仅如此,那陆轩扬言阿郎未尽丈夫之责,慢待了陆家小姐,自此他与阿郎断绝师生之谊,往后好坏各不相干…”
福婶让他噤声,他气鼓鼓坐下,猛灌几口水,看着手里的文书犯了难,“阿郎还病着,该如何是好?”
这时屋内响起一声虚弱的声音,“拿进来罢。”
阿郎醒了,肖燕一喜,拿起文书风一般跑进屋中。
大病中的人万般颓唐,径自捏住那两张纸页左看右看。
肖燕观他神色,讷讷道:“夫人腹中的小郎君或小娘子怎么办?”
魏储依默了下,回忆起那日在陆家之事。陆轩言说陆清婉已有身孕,是赵家那混蛋的种,已近两月,医者诊断陆清婉体弱,若滑下去,轻者恐再无法生养,重者可能会一命呜呼…更有赵钦不时寻到陆清婉,甚至威胁其性命。陆轩苦苦哀求魏储依救陆清婉性命,他百般拒绝,然而陆轩却拿出当年的信物迫他应下…
也才半载有余,却仿若已过完一生。
魏储依看着那两页纸,叹了声,“罢了。”一时又问:“派往西陵城的人可回来了么?”
是两月前肖燕暗中请人去西陵城当面询问西城公主,魏储依一直昏睡,只在他面前念叨过一回,未想他竟然听到了。
肖燕摇摇头,“还没有。”
魏储依沉默下来。
肖燕担忧地望着他。他提提唇角,“十七还活着,我要去找她。”
正说着话,又有人探访。肖燕本要去打发了,福婶道:“来人说是阿郎同窗,姓王,名倢。”
魏储依支撑起身,请肖燕带客入内。
王倢多年前科考中第,在和州谋任府丞,因颇有建树,今春被提拔入京做官,现下做户部巡官,听说魏储依重病,早想来拜访,今日才得空闲,便早早过来了。
王倢感叹魏储依遭遇,又叹十七命运,“当年魏兄蒙难,小十七终日不吃不喝,时时念着兄长,难得老天开眼,魏兄与十七再度团聚,眼看日子越过越好,她怎就…”
魏储依跟随王倢言语陷入回忆,眼前浮现少时被徒苍狼山之景,那时十七才八九岁大,跑去城门口寻他,她哭得那样伤心,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然而明明已经重聚,他却再一次将她丢掉…
到了吃药时辰,肖燕端了药碗来。王倢本欲辞别,又想起一事,犹豫片刻说道:“我在和州时,曾抓捕过一个人牙,那人名叫陈三,因吃不住打,将他所犯之事全都据实交代,当年十七应也是他拐走,只是他确确实实付过十七祖母银两,骗拐便成了买卖,且今时律法不适用当年,他服过刑期便被释放,如今已不知去向。”
药汤里有安神药草,且药效奇佳,病患喝下不出一刻就会昏睡不醒。魏储依今日却精神饱满,直与王倢说了大半日话。次日起,肖燕惊奇地发现,阿郎终于肯主动进饮食。又过几日,他病情似乎大好,已有气力坐书案前忙碌。肖燕识得几个字,认出阿郎所写并非公文,而是辞任文书,当下惊道:“阿郎不做官了么?”
魏储依点点头,“早便想辞官归隐,奈何总事与愿违,如今我寿命无几,不该再占高位,理应由新人接替。”
肖燕懵懂应了一声,又听他道:“左宅院是先帝所赐,我上书请陛下收回,正院与右院乃自家产业,到时都留给你与福婶。”
肖燕大惊,“阿郎要去哪里?”
魏储依笑了笑,“此事还不急,到时再告诉你。”
肖燕还想劝阻,他摆摆手,依旧伏案忙碌,至晚方歇。
仲春时节,草木渐盛,院里几株桃花红比霞彩。
恰逢休沐日,魏家门前一早便车水马龙,多是来探望魏储依的同僚,至午后才渐恢复安静。
肖燕点头哈腰送最后几位客人离开,才要关闭院门,不想又来一人,他愣了愣,不知当不当放之入内。
来者是陆清婉。
她已生产,身姿恢复秀丽挺拔,言行举止仍有做魏家夫人的气派,斜眼看人,扬言要见魏储依。
早前听说她产下一子,可她和身后侍女都是手中空空。肖燕未瞧见小郎君,心里顿生怒火,直截了当道:“阿郎病着,不便见人,陆娘子改日再来罢。”
陆清婉不理他,径直便往里去。肖燕不好触碰她,只能出言阻拦,却被丫鬟拉住,眼睁睁看着她进去了。
正院后院皆无魏储依身影,陆清婉走到回廊见着福婶,开口询问魏储依去向,福婶并未赶她,向园池方向指了指。她看福婶一眼,不轻不重道了声谢,转过园池便看见魏储依立在花树下,火红花瓣随风散落他一身,他似无察觉,呆站着一动不动。
她脚步一顿,走上前道:“病都好了么?”
魏储依见到她也不惊讶,点点头说:“大好了。陆娘子一切安好?”
陆清婉细细品咂“陆娘子”几字,自嘲一笑,“你定然恨死我和爹爹罢。”
魏储依默了下,“都过去了。”
陆清婉看了看他,“怎能不恨呢,他逼迫你与我成婚,得知你活不长久立即要我与你和离,还与你断绝师徒恩义,我若是你都想把我和爹爹生吞活剐。”
魏储依摇了摇头,“这一切终归是我懦弱无能,其实我更痛恨自己。”
陆清婉沉默少时,低声说:“你知道么,从他口中得知你我成婚真相那一刻,不知我有多痛苦。我就像一只打开屏尾的孔雀,处处炫耀自己有个多么好的夫君,孰不知我竟然是山上上窜下跳的猴儿,徒惹你笑话…更有这几日,他打探到你病情好转,竟还要来探望你,想再与你重修师徒缘分,甚至还有心让我与你再凑一起…我只觉羞臊,制止他,他还责怪我心思单纯,那一瞬我恨极了他…可我总会记起我娘对我说的话,她说我原本是双生子,其实我还有个兄长,他大我半刻钟,祖母喜爱男孩,兄长一出生就被祖母抱到了身旁,对我则未正眼瞧过一眼。后来我与兄长一起患病,兄长没救回来,我却活了下来,祖母说我夺了兄长命数,要把我送到寺里去,是爹爹一力阻拦,不惜与她闹翻,也要把我留下…为此他被祖母逐出家门,被我几个伯叔讥嘲,受尽至亲冷眼…爹爹做官后,祖母又请他回去,不过依然对母亲和我没有好脸色,几次三番要给爹爹纳妾室,爹爹尽数拒绝,仍待我母亲如故,毕生也只有我母亲一人,甚至为不让我受委屈,也未再给我生个弟弟妹妹…他是我爹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我又岂能不识好歹,怨恨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眼角有泪滑下,她抬手抹了去,“你说得对,造成这一切都是因你懦弱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