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伢已然缓和,见其母怒气冲冲为他讨公道,忽被激发出无穷斗志,趁罪魁祸首正怒目自己妹妹,从斜刺里冲出,狠狠扑在她身上。
十七闷哼一声,被撞得退后几步。细伢再次袭来,她一把拽住他衣领,任他在自己手里挣扎,眼睛看向前方之人,“哥哥,我没有克死爹娘,没有。”
魏荷拼命冲破魏储依阻挡,就要去救她的儿子。
十七连连后退,声音染上凄哀,“我是魏家血脉,你是我的哥哥对不对?”
魏荷不住骂道:“魏家哪有你这样狼心狗肺的血脉,快放开伢儿,有甚么冲我来。”又向魏储依哭道:“小依你看看,这就是你含辛茹苦又当爹又当娘拉扯大的白眼狼。要闹出人命了,我要去报官…”
细伢对十七手臂又抓又挠,随十七手上使力,他渐渐没了气力,软软堆下不再动弹。
魏储依见状忙劝说十七,“你自然是我妹妹。先放下细伢好么,他流血了,外头天冷,进屋去说好不好?”
十七冷冷一笑,“你骗我,你是骗子…你不是我哥哥…”她已然疯魔,手上渐渐使力,眼看就要掐死细伢,“我既不是你妹妹,为何还要顾忌你的亲戚!”
细伢吃痛又开始剧烈地挣扎。同叶见哥哥受欺负,迈着小腿撞向十七。十七手臂一拦,小小人飞了出去,径直滚落到回廊里,脑袋险磕到石阶上。
同叶只发出一声痛哼,身子一栽就没了动静。
院内短暂寂静,忽而爆发震天嚎叫。魏荷早已瘫在地上,瞪眼指着十七却再骂不出声响。陆清婉似乎也惊吓不小,捂住小腹不住痛哼,一直躲在角落瞧热闹的丫鬟这才跑出来,搀扶的搀扶,找郎中的找郎中,一瞬间院里比纷飞的雪还乱。
十七漠然看着眼前一切,手指渐渐松开,细伢惨叫着扑腾,暗光里有血从他手上滴落,十七的衣上也留有一团暗影。
魏储依一步步上前,双目盯着她的脸,吸了吸气说:“十七,你永远是我妹妹,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不要闹了,别再伤人了好么。”
十七与他对视,忽然再次收紧五指,手中传来一声惨叫,她痛苦地摇头,“我闹?你骗人,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已甚么都听不下,他无论如何叫不醒她,近了可见细伢憋红的面,眼看就要被她活活掐死。她的力道很大,他劝解不开,心急如焚之际,鬼使神差地抬起手,也蓄了些力道,向她的手挥了过去,想要解救她手中可怜的稚儿。然而她正上前一步,脸正正迎接了那一巴掌…
一声脆响,一切归于平静。
她的头重重偏向一侧,呆愣许久,忽然放声大笑。
魏储依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他颓然后退一步,看向她面颊,唇瓣不受控制地哆嗦,“十七…”
十七不知痛一般,只是看着他,明明是问他的话,却好似在平静的陈述,“我当真不是魏家血脉么…”
魏储依望着她,她眼里流动着光闪,是祈求的神色,祈求他亲口说出事实,结束这场悲痛。他艰难喘息,攥紧胸口,终于点了下头,“你我确实非同出,但你不是野孩子,你是我妹妹…”
她眼里的光倏然熄灭,声音异常沙哑,“不是妹妹,”她松开手指,任细伢滚到地上,抬手摸了摸自己痛肿的脸颊,哀声说:“不是了,再不是了…”她扬目看向自己卧房门扉,挑挑唇角,倏然转身往外走去。
魏储依面露惊恐,急急叫住她,“十七!”
十七脚步一顿,又向前走。
魏储依不顾魏荷拉拽,急行上前抓住她衣角,“十七…”
十七止步,背对他说:“也许一切从开始就是错的!”忽然抽出佩剑,手臂一扬衣角应声而断,她头也不回道:“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
言罢绝然离去。
魏储依手里握着那片衣角,浑身不受控制打起寒颤。魏荷一把拽住他,哀求道:“先别管她了,出人命了,还不快救救细伢和同叶。”他这才回神,抱起细伢回到正厅,肖燕也很快请回郎中,室中又乱作一片。
魏储依再次拉住肖燕,“快,快去追上十七。”
肖燕一愣,立即又跑了出去。
同叶年纪小又受惊吓,好在没有受伤,只是暂时晕了过去,休息一阵便无大碍。细伢几次险丢性命,脖颈有道深深的伤痕,不过未伤到喉咙,只需涂抹药膏,过一段时日就会转好。
魏荷不满医者诊断,抓住他定要再好好诊看一番。
这边鸡犬不宁,那边又有丫鬟寻来,言说陆清婉动了胎气,正昏迷不醒,一定要魏储依去看看。
折腾到大半夜,院里才终于安静下来。
他一身疲惫,缓步走回前院,在院里站了一会,看向地面,惊讶地发现大雪已经将闹过的痕迹全部遮盖,就连她的脚印也不见了。
她今夜衣着单薄,又割断那样大一块衣角,怎能受得住寒风凛冽,他跑去她的卧房想找件她的厚衣,然而才进门便愣住了。这间屋子好似来过了匪徒,她的妆龛一塌糊涂,胭脂水粉洒落一地,原来的花钗不见踪影,只有一只玉镯碎成几瓣,零零散散落在几上。她的书也被丢在地上,散开的扉页里有她的笔迹。他俯身拾起,上面记录与那九位殿中侍御史的名讳,有的人名上圈出几笔,旁边写道:“此人肖似。”再往下还有一行小字“左巡晁衡,本当杀之,但其被同僚使绊,再无升迁可能,已然不足为患”。
他记起她这回回来,几乎寸步不离自己左右,还问过他是否有政敌,此时才明白她的意思,原来她是为了保护自己,所以才会回来。然而,他再一次将她逼走…
他手指颤抖,几乎要拿不住书卷。不及细思,他转身便往外去,却被站在门口的福婶拦下。
福婶走进屋里,环视四周狼藉,目露了然,“郎君要去找十七?”不等他说话,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递给他,“想必郎君还不知究竟发生了甚么罢,我也是方才才弄清楚。十七是因此物才与人争执,她并非以大欺小,实在是有人惹恼了她,这才闹起来。”
魏储依看清福婶手里之物,愕然呆在原地,颤抖着伸手接了过来,默默将之抱在怀里。
是那只布老虎,她最珍爱的东西。如今布老虎断成两截,腹里丝絮丢了大半,蔫头耷脑,已再无老虎模样。
“还有一事。”福婶不忍看他模样,低下头说:“郎中在给小郎君和小娘子看诊时我就在一旁,小娘子只是受了惊吓,郎中说喝两副安神药草就会好,小郎君脖颈上皮肉受点痛苦,不过身上全无大碍…只是…”她顿了顿又道:“院子里有几处地方有血迹,小郎君身上并没有流血的伤口,那血迹只能来自十七。”
魏储依一震,身子不受控制哆嗦。
福婶又拿出一样东西,交到他手里,“这把剪刀是我在雪堆旁捡到的,若没记错也是十七的。这几日魏夫人一家都住在十七卧房,这屋中情形郎君也看到了。我听丫鬟说,最开始十七并未与人闹,而是见到布老虎被人抢走才起了争夺。这剪刀上面都是血,从尖端一直到把手,倘若当真伤到人,这样深的伤口,若不及时医治,只怕会危及性命。”
魏储依面色惨白惨白,踉踉跄跄往外跑去,不防绊在门槛上,一头摔进了雪里。
福婶摇头叹息,“我才说动徐管事,让左院护卫尽都出去寻找十七,她若有伤在身,想必也走不远。郎君当爱惜身子,莫要浪费大疫时十七的一番苦心。”
魏储依手攥成拳用力砸向地面,待有了气力爬起身又向外跑。
福婶眼眶酸涩,蹲到地上收拾一片狼藉。
魏储依在巷口碰到肖燕,肖燕气喘吁吁报说:“十七今日用的 ‘彩霞’,那匹马虽老却跑得极快,我跟着脚印找到城门,守将说夜里只有一人出城,那人持公主府令牌,当是十七无误。我无印信出不去,家里护卫也都被拦下。我发现马蹄印里有血迹,想必十七身上有伤,郎君快想个法子,赶紧去城外找她。”
魏储依摸索出引信,肖燕搀扶他往城门赶。城外官道尽头有两条岔路,肖燕指挥众侍卫分头寻找,茫茫然说道:“十七是不是再不会回来了。”
魏储依紧抿唇角,岔路口呆呆站着,此时天光已明,能清晰看见远路铺盖的厚雪。他看看四周,捡了一条路快步奔去。肖燕无法,紧跟在后。走出一二里路,前方就是山谷,崖上站着两护卫,见到魏储依,叉手禀道:“郎主,这里发现小娘子踪迹。”来到一块雪石旁,指一滩尚露在外的血迹道:“这里有血,”又指向峭壁,“那里有马蹄痕迹…还有一只鞋履,郎主看看可是小娘子的?”
肖燕抓住鞋子神色大变,递给魏储依,自己快步跑到崖前往下看,忽然哭出声音,“十七是不是,是不是…”回头只见魏储依抓握鞋履踉跄两步,一下跌坐雪石旁,手捂胸口“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肖燕赶忙奔回,想搀扶他起来,他却偏过头,又吐出一口血。
他的血迅速渗进雪里,很快与原先早已凝固的血融为一体。那团血迹像一朵盛开在寒冬里的花朵,有着不合时宜的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