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娴忽然起身跪地向西城大礼,西城笑呵呵搀起她,不解道:“这是怎么了,忽然这样郑重?”
清娴随她起身,自举酒盏仰头而尽,又一连数杯,才笑了笑,“公主,我已与侍卫孟华私定终身,无法再侍奉公主,望公主成全。”
西城笑意凝在脸上,盯看她片刻,“此乃喜事,怎早没和我说,我也好早为你置办嫁妆。”
清娴低道:“…我无亲无故,自小跟随公主,公主嫁往祁国,我本应相随…可我却只能陪伴公主到今日,是我对不住公主…”
无人说话,室中针落可闻。
十七茫茫然看向清娴,慢慢坐直了身体。
西城坐回席上,盯看清娴越垂越低的头,笑着说道:“我本就要散了府上随侍,长史自也在列,没甚么对得住对不住的,你从小就服侍我,这么些年未曾行差就错,是我当向你道谢才是。”
清娴再次跪拜,口中呼道:“清娴拜别公主,公主珍重。”
西城自斟自饮,“起来罢,”酒杯不顶用,索性捧起壶饮,“我赠你金银一匣,锦缎十匹,还你卖身文契…便和孟侍卫一同出府去罢…”
清娴伏在地上长跪不起,西城不再多言,一叠声唤人拿酒。两侍女入内,低眉垂眼送来美酒,又目不斜视退下。
长久无人说话,只有酒壶与杯盏相触的清脆声响。
清娴再拜而礼,默默起身退了出去。室内更加安静,西城将酒壶推至十七手边,口齿还算清晰,“我记得孟侍卫,骑射比不过你,被你打服的那个…他身手不行,但品行尚可…”
十七默了下,拿壶倒酒,“我陪公主饮酒。”
西城跟她碰了碰杯,“舒儿可有心仪之人?”
十七看向窗外,黑滚滚的乌云如盖倾覆,仿佛就在头顶,下一瞬就可吞没世间一切。她点了点头,说:“有。”
西城瞪大眼睛,笑问:“是哪家郎君,品行如何,白身还是做官,魏司空知道么,何时成婚?可惜我无法前去观礼。”
十七饮尽杯中酒,迷迷糊糊摇摇头,“不可成婚…”
西城摇头失笑,“难不成魏司空不许?”说着长长一叹,“这世上只需合乎伦常礼法,又有甚么事做不到呢!”
一道闪电划过,雷声轰鸣,大雨顷刻袭来。
魏储依面色一变,对正吩咐设宴的陆轩客套礼了礼,“先生有事不妨吩咐学生,学生定办妥当。”
陆轩摆摆手,“先陪为师饮几杯再议不迟。”
又一道雷闪劈开天地,魏储依心跟着颤动,慌忙走向门口,“先生若是不急,不妨下回再说,学生还有事,失礼先行一步。”
陆轩拦住他,指了指窗外,“这么大的雨怎么出门…莫急,我确实有要事同你商议。”向坐席比手示意,催他入座。
家仆温好酒,陆续退出,室内一空,雷雨声响更加真切。
魏储依只好入座,却不喝酒,直入正题,“是何要事,先生现在能说了么?”
陆轩给他倒酒,捋须说道:“序惜以为小女如何?”
魏储依眉心微蹙,“师姐蕙质兰心,知书达礼。”
陆轩点点头,“这便好。”话音方落忽然离席跪地,对魏储依重重一礼。
魏储依搀不起他,拧起眉头大为不解,“先生这是做甚么?”
陆轩跪行退后,迫他受了礼才起身回席,道明了自己的“要事”。
“为师想求序惜娶小女清婉。”
魏储依手中杯盏坠地,“啪”地一声脆响,碎裂成数不尽的残片…
电闪雷鸣,风旋拔地而起,雨瀑横扫天地。
每逢这样天气,十七多如蛰虫藏身黑暗角落,不待惊惧退散,誓不探出头颅。
实是无法自控。
西城问她为何不能成婚,半日未得回答,用力扭头,只见人趴桌上,一副人事不省模样,于是笑嘻嘻摇头,“酒量甚差。”
朦胧中天地都是旋转的,她脱下自己外袍,盖在醉梦里哆嗦不停之人身上,再提了酒壶离座,在一片电闪中,仰头向嘴里倒酒,晃晃悠悠走到屏后,扬手扔掉酒壶,痛哼一声,一头栽进竹榻。
窗边又划过一道电闪,十七瑟缩了下,慢慢睁开眼,眸里并无恐惧而是无尽空茫。
“哥哥。”她轻轻念着这两个字,埋头臂弯中,头上的帛带随身体一颤一颤…
魏储依茫然呆坐,以为自己听错,第三次问向陆轩,“先生方才说甚么?”
陆轩也觉难为情,清了清嗓,终于说道:“婉儿已与赵钦和离,不再是赵家妇…如今她母亲旧病缠身,恐命不久矣,去前只盼能见到婉儿有所托付,婉儿命苦,遇不到好夫婿,如今重得自由,我想把她交给你,求你替我和她娘照顾她。”
魏储依大觉荒谬,“万万不可,我与师姐并不合适,世上好儿郎千千万万,我可替先生多多留意,定找到一个先生满意的女婿。”
自那次被牵连入刑,陆轩声名尽毁,无法再任山长,便也没了饷禄,这些年全靠攀附魏储依过活,皇帝得闻大赞其师徒情谊。魏储依是陆轩最得意的弟子,得意到早年就想将自己女儿许配他,如今兜兜转转,魏储依还未成家,而陆清婉也与赵家公子和离,合该二人有缘。
“序惜可是嫌婉儿是再嫁妇?”陆轩深深叹息,“她年少时目光短浅,不肯与赵家退婚,一朝走错路,闹到与赵家翻脸…为师训诫过她,往后再不会那样糊涂。”
魏储依额上渗出汗滴,头略略一偏,砸落地上,“非也,”他说:“我朝律法赞成女子再嫁,何况婚姻不顺也非一人之过,世俗不该全然责怪女子,我岂会嫌陆师姐…我不应先生,并非他因,只因我已有心爱之人,万不能求娶旁人。”
不是嫌弃就好,陆轩暗暗舒了口气,“是哪家女子?婉儿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帝舜尚有娥皇女英,你爵至司空,妻妾成群也在情理之中。”
魏储依神情静如止水,“先生也无妾室,只有师娘一个夫人罢,”他抬眸看向白发苍苍的陆轩,“身为弟子自然该效仿先生,此生也只娶一人为妻,与她白首相携,不离不弃。”
陆轩终于实话实说,“并非为师有意为难你,实则前方没了路,也只有你能帮我。”
那次因故惨遭牵连,其实并非完全无辜,相反,陆轩实实在在间接参与了一部分。他酒后一手好字作的诗词,被人利用到贪腐案,最终导致他身陷囹圄。
后来天子大赦天下,陆轩出狱,第一件事便是不惜重金雇佣商队,派亲信学生直去苍狼山迎接魏储依…
陆轩失势时,陆清婉在赵家受尽白眼与责难。后来陆轩重获自由,陆清婉却仍备受冷落,遭尽赵家磋磨,直到半年前终于与赵家断了关系。
魏储依记得,大约一两月前那位赵家公子还与陆清婉纠缠在一起,巷子中拉拉扯扯,正被他碰见…显然两方并未理清前事,缘何这样快便再提婚嫁…
陆轩见他坚决,忽然话头一转,“多年不见令妹,她已经长大了罢…我仍记得她七八岁大的模样,身量还不及邻里四五岁的小童,头扎在稻草里,被人牙子戏耍…幸被你救回,否则眼下不知在哪里受苦,亦或早就不在人世…”
魏储依面如土色,直挺挺定在那。
陆轩自顾自说下去,“那时你向我发下毒誓,还立字据为证,往后任我驱遣…今日为师不求其他,只想让你救救婉儿,娶她回家,好生替我照顾她…”
魏储依嗓音染上哑涩,“先生能否告知究竟发生了甚么?”
“那赵家混账欺我老迈无力,一直暗中纠缠婉儿,”陆轩两眼泪光,一瞬间更显老迈,“婉儿不从,那畜生便欺辱她,扬言得不到便要我全家性命,我年岁大了倒是无妨,婉儿还年轻,怎能被这个孽畜毁了。”说着再次跪地以头触地,“救救她好么,求你救救她,你娶了她,护着她,往后好好待她…”说过这几句佝偻的肩背更塌下去,意识到语言太轻,于是从怀兜拿出一个物什,递到他手里,“这本是你的,放在为师这多年了,今日便还你罢。”
魏储依迟疑地接到手里,是一只老旧荷包,里面只藏着一片帛条,帛布泛着黄色,显然年头已久,他慢慢展开,初初看到真容,猛地打了个冷颤…
一道立闪划破天际,光闪不及消失,当即又炸开响雷。
十七混混沌沌缩在一角,像树上被人抛弃的雏鸟,颤抖着双翅被风雨淹没,天地间是无际的茫茫大水,高木轰然倒塌,巢穴轻覆,彻底没了停靠之所。
这场雨持续到次日,经过一整夜的挞伐,雨势终于慢慢敛减,到了晌午变作淅淅沥沥的小雨,只是仍阴沉得厉害,乌墨云霭遮天蔽日,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
西城倚在床头,宿醉后头疼得厉害,抬手揉额唤人倒水,进来的是个半大的小丫鬟,手脚麻利地倒了水,自立一旁等着侍候。
西城打量小丫鬟,哑声问道:“府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罢,你怎还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