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交替之时,又能看到富贵人家举办筵席盛景,最瞩目的要数御史大夫齐戎为其老母所设寿宴。
宴席设在兆安四景中的梨庭。梨庭是齐家私产,若非被邀,外人少有能入者。齐戎老母今寿八十,乃兆安城中最长寿者,被先帝封为国夫人,且此次祝寿宴是由皇帝钦定。国夫人寿宴,不只是齐家家事,也算得上国事。皇帝欲亲自降临为其祝寿,上品级的官员及家眷都要前往,是以这场宴会颇惹人注目。
西城也去赴宴,十七随她同行。
梨花竞放时节,满庭覆盖纯白,香飘十街。
西城打开车幔,用力嗅了嗅花香,叹道:“多年不曾来了。”
今日只有十七伴车,闻言问道:“公主说的是梨庭?”
西城道正是,“上次我来梨庭还是身怀喜团时…喜团爹爹也在,难得一家三口同行,她爹爹还帮我收了两袋梨花…”她声音渐渐低了,安静片刻,转开话头,“梨花可用来酿酒,尤其梨庭的花要比别处更香甜,今日多收些回去。”
十七不再多嘴,传闻西城与驸马不和,现在看来多半是谣言。
梨庭已聚了很多人,因天子要与众同乐,国夫人又是女子,于是男席女席同设一厅,分在堂室南北两侧。
西城席位在老封君身旁,此时正与她寒暄。十七跪坐西城身后,因位置离寿星极近,被迫接受不少目光,她不喜被别人瞧看,头低了又低,摆足随侍低微姿态。
忽听齐老夫人向西城介绍几个孙女,说到尚待字闺中的小孙女齐春华时,十七下意识抬头看了过去,入目的不是那位小姐,而是坐在对席第二排的魏储依。
他目光与她相对,面上清清淡淡的样子,向她略弯弯唇角,很快视线调转一旁。十七随他视线移动,见到了一个气质典雅的美貌女子,想来那便是未来嫂嫂齐春华了。
十七盯那张姣美的面庞看一会,默默低下了头。花厅中人越来越多,喧闹嘈杂直要穿破耳朵,她顿觉喘息不畅,向西城告罪一声,起身走开。
梨园有一片湖,四周映照出一树树花木,只有中间一小块是湛蓝的。十七立在湖边对那块本来的湖色发呆,不妨身后忽然跳出个人来,那人手拿折扇,摇头晃脑,“今晨梨庭一日行,忽见有人赏美景,梨花湖水两只燕,安知入眼没入眼。”
十七不理萧恒胡诌,随口说道:“你不去入席,跑来这里做甚么?”
萧恒凑上前,无奈摇头,“席上太吵,一会陛下到了再去不迟。”又看向她,“你也没去伴你家公主,梨庭地广,当心走丢了。”
十七立得笔直,这么久了,一动不曾动过,“公主许我自己转转。这里每隔一段就有齐家侍从,走不丢的。”
萧恒看她神情,再凑近些,笑得意味深长,“你与你那情郎如何了?”
十七瞥他一眼,又看向湖水,“胡诌甚么,就没甚么情郎。”
萧恒哼了一声,“你我从小一块长大,有甚么事都不瞒着对方。自你找到兄长后,好似就没再与我畅谈过。上次在西河旁还恐吓我,我当真是可怜,可怜呀。”
十七摇头失笑,“越发没个样子,我几时与你畅谈过。”
萧恒以扇掩面,“罢了,罢了,我拿你当知己,以为你也如是,原来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十七不堪他胡闹,一拳打他背上,自是收了力道的,不然人早就落水。
他却更加难以置信,指着她气道:“你竟然打我?”
十七挑眉,“打你又如何。”
萧恒气得跺脚,走开几步,蹲在地上捡起一枚石子,径自抛到十七腿上,看左右无人,转头就跑,口上呼道:“有本事你就追上我,追上就让你打。”
堂堂萧家公子竟还有这样无理请求。十七懒得理会他,又被他丢了几颗石子,心底那口火气上涌,当真向他追打起来。
花廊里,一身常服的皇帝和魏储依饮茶说话,远远看到这一幕感慨道:“欢喜冤家不过如此,真真叫人羡慕。”
距离不算近,不能分辨人的样貌,但少年男女嬉笑追赶的情景入目清晰。
魏储依遥遥望着那两道人影,慢慢抿紧唇角。
皇帝只是道出自己感触,并没让人回答的意思,这会又开始与臣子说起政事,“早春农耕之时,侍郎提出的栽植方法甚妙,这几日陆续收到各州府奏报,都说庄稼成活比往年高出数倍,想来今年必是大丰。去岁秋时也多靠侍郎才保住多数粮食,侍郎所提举措,不知让多少百姓饱腹。朕能得天下民心,侍郎功不可没。”
魏储依忙道不敢,“是陛下治国有方,百姓才得安稳。”
皇帝叹了叹,“似爱卿这等一心为民的好官少之又少,朕有爱卿辅佐是朕的福气。朕准备再升一升爱卿官衔,也好叫百官行事有个比对。这几日工部尚书谢病老归,尚书一职便交给爱卿。”
魏储依跪地谢恩。皇帝让他平身,和声道:“朕闻齐卿有意与魏卿结亲戚,也在朕面前提过一回,这是喜事,朕自不会阻拦。不过儿女大事虽有父母媒妁约束,但还要自己称意的好,不知爱卿对这门亲事意下如何?”
魏储依低下睫羽,神色恭谨,“齐小娘子甚好,乃臣高攀。”
皇帝看他朗声大笑:“爱卿是正三品尚书,纵观满朝文武,样貌才华未有出卿右者。齐小娘子是齐家最小的嫡女,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听说其在后宫诗会作出的飞鹤图,被太后赞不绝口,夸其为 ‘不仅倾城倾国貌,更有风华绝代才’,如此,与卿倒是相配。”
为官一载连升数阶,上一个被如此重用的还是先帝时期的镇国大将军。明眼人都可看出皇帝在培植新贵,用以平衡朝堂各派势力。魏储依是活靶子,也是平衡木,而各派有所忌惮,不敢轻易将矛头指向他,所谓险中求稳大抵如是。
皇帝为表爱惜良才之心,宴席上制曰擢升魏储依之事,给足其排场与荣光,不仅如此,又对在座之人笑吟吟道:“朕闻齐卿爱女正当适龄,魏卿也尚未婚配,今日朕来做一做月老,给魏卿和齐小娘子牵牵红线,不知两位以为如何?”
虽不是下旨赐婚,但也不差甚么了。齐戎和魏储依自然跪拜谢恩。
皇帝亲自扶起二人,携二人共入正席,又向南北两席举盏笑道:“论辈分朕要唤老封君一声姑母,众爱卿是朕子民,今日姑母寿宴也算家宴,诸位都不必拘着,随朕共饮此杯,为老封君祝寿。”
满席起座,山呼万岁。
先帝善用人心,同宗手足可以命换命,助其登基为帝,当今皇帝青出于蓝,就如今日到梨庭这会功夫,先是与宠臣独话,得知宠臣心思再当众开口,既明确其所处朝局位置,给百官以警醒,又以平和的方式笼络臣子,让其如沐春风…
西城对此早见怪不怪,不过一笑了之。
皇帝勤政,怕自己在这惹人拘束,再饮一杯就回宫了。席上气氛渐渐松散,不管诸人心下如何,面子上做得足,口称老太君寿诞,加之齐魏联亲,可谓双喜临门。恭贺声此起彼伏,当下把酒言欢不在话下。
正席是齐家长辈与几皇家宗室,男人左坐连接南侧男席,女人右坐连接北侧女席,彼此离得近,说话也方便。老封君颇喜魏储依,酒过三巡,招他和齐春华同坐左右,拉起二人手笑眯眯向众人道:“春华这孩子在我跟前长大,我常想,这孩子以后配个甚么样的孙女婿我才能放心。不瞒诸位,先前我儿提起魏郎,我还有些担忧,后来见着了,才知自己多虑了。魏郎是个好孩子,能有这样的孙女婿是我齐家福气。”
众人自是恭维祝贺。
十七和萧恒此时回席,才到厅门就已从随侍口中得知齐魏亲事。萧恒立即向她道喜:“看来你马上就有嫂嫂了,你这个未来嫂嫂家世清白,生得也不错,与你哥哥倒也算匹配。”
话语正经不过片刻,又开始玩笑,“你哥哥官运亨通,又有陛下青睐齐家助力,前程万里不可估量,以你哥哥护短程度,往后你怕是要住在金窝银窝里,到时可别忘了我这个好知己…你今天又不是护卫身份,怎不上去见见未来嫂嫂…”说着向她眨眼笑,笑着笑着慢慢止住,“你怎么了,脸色比方才还难看,可是病了?”
十七木着一张脸,默默低下头,扯了扯嘴角说:“有些头痛,出去吹吹风便好了。”
她转身要走,萧恒一把拉住她,“头痛怎能再吹风,还是我送你回去歇息罢。你先进来等候,我代你向公主告假。”
十七点点头,便是应了。萧恒穿过花景,来到西城面前,向这头指了指,俯首低语几句。
西城笑笑,摆摆手应允。
老太君正与西城说话,其左手牵魏储依,右手挽齐春华,俨然以祖母自居。孙女婿还未正式上任,已经为孙女婿的妹妹做起打算,“听说魏郎妹妹在公主府任差,公主那里自是好去处,可老妪有句僭越之话,望公主莫怪……魏郎在朝为官,妹妹在外当差到底不妥,老妪斗胆向公主讨人,若公主肯舍爱,便让魏小娘子到我齐府,正可和几个小的一道读书,将来由齐府与魏郎一起为其选个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