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设茶点,李侧妃迎二人入座,清娴似与她熟络,询问王侧妃病情。李侧妃一抽一咽说话,清娴拿出方帕给她拭泪。十七静坐不语,耳里不止有清娴李侧妃的声音,也有内室愈渐高昂的声响。
内室似乎起了争执,确切说只有王侧妃一个人在怒吼。重病之人,声音嘶哑,语调凄凄,整座宅邸都笼罩在哀婉之中。
李侧妃面露尴尬,起身对清娴道:“我记起老管事那里叫我去一趟,长史左卫稍坐,我去去便回。”
清娴也跟着起身,“公主一直惦念侧妃用度可还够用,既如此,奴婢随侧妃一道去,也好心里有个底。”又对十七道:“左卫就留下等公主罢。”
十七肃然端坐,手按向腰间佩剑,想了想又移开,捏起茶盏提到唇边,又轻轻放下。
王侧妃似一头狂怒的兽,起先还能忍住躁症,不知西城说了甚么,顿时发起癫狂,哭嚎许久,待停下时只剩重重喘息。她泣说:“是你,是你西城毁了定王妃一生…毁掉李侧妃一生,毁掉我一生…更毁掉定王一生…”
西城沉默良久,只低低说道:“对不住。”
王侧妃用尽气力,长长吸口气,本要再咒骂眼前之人,最后却只叹道:“罢了,王妃并不曾怨你,我又何苦为她不平…她走前有好多话要说,奈何身旁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只能说给我听。她说,她这一生最不悔之事便是嫁给定王,即便未与定王做过一日夫妻,然已冠定王之姓,生死便都是定王的人…”她声音渐渐低下,“如今你可满意?你可…满意…”至此,声音戛然而止。
内室陷入长久的沉默。
西城一步一晃走出门,眼睛红肿,魂魄似脱离肉体,呆呆地看向前方,见李侧妃和清娴从外回,愣愣吩咐,“王侧妃殁了,由公主府厚葬,清娴留下办后事,等我再派人手来助你…”又对李侧妃道:“李侧妃往后有何打算?这府里怪冷清的,你若想出府,我可帮你改换户籍。你还年轻,离开兆安也好,再嫁也好,还可以重新过活…”
李侧妃垂头半晌,跪地拜道:“便劳公主助我离开罢…”
西城道好,向清娴交代一声,直愣愣往外走。十七紧跟其后,直回到马车,西城一把抱住她,极力压抑,还是有悲鸣溢出。
回到公主府,西城已慢慢平复,暗中着人去定王府办差,吩咐完众人,唤十七陪她说话。她又一次提及定王,径自说起与定王幼年相处的时光。
她说:“我进宫那年六岁,才失了家园,满心悲伤,先帝便带我去御花园赏花散心…”
那是一个酷热炎炎的夏日午后,姬敐逃开要给她换洗的侍女,身上穿着入宫前的衣衫,边哭边向外跑。殿外碰见才下朝的先帝,不管不顾拉住他要自己的爹爹。先帝打发走随从,抱起小小姑娘,柔声说道:“我就是爹爹。”
姬敐拼命挣扎,大哭不止,“你不是爹爹,爹爹为救你被人杀死了…”
先帝温声安抚她,语气和善,“我与你爹爹是同宗兄弟,我和你同源同姓,你我身体里的血,有一半是一样的。你看你的眼睛和我的简直一模一样,看在我和你生得一样美的份上,往后我就是你爹爹,你就是我女儿,今日起你就是朕的西城公主,可好么?”
小小姑娘扭头细看他眉眼,果然与自己爹爹的相像,与她的也相像,她慢慢止住哭泣,却仍是不开口唤他。
先帝笑着给她拭去泪水,带她在宫中四处转转。
御花园中百花盛放,碧草晴翠,巍峨宫殿掩映其间,一派辉煌壮丽。西城与这盛景格格不入,蔫蔫走在先帝身侧,听到嬉闹声才怯怯探头。先帝笑指湖畔几小儿说道:“那三个都是你兄长,往后你就和几个兄长一起听学玩耍。”命人唤几孩童前来,都见一见最小的妹妹。
先帝四子,长子名珞,贵妃所出,后封为齐王。次子名玦,皇后所出,也是太子,后来的皇帝。三子名琈,淑妃所出,后封为定王。四子名玝,与长子同出贵妃,后封陈王。对于皇室成员,姬敐自然知晓,原来居得远,未曾进宫过,尚未得见几个兄长,这回初初见着也陌生得紧。几孩童一一见礼,独不见姬琈,先帝无奈摇头,“琈儿好动,这会应在校场习武,待他歇了再叫他来见你。”
先帝政务繁忙,陪她略待一会,因要见臣子,只得吩咐下人顾看她。
姬敐才入宫半日就闹得人仰马翻,有先帝令下,下人不敢用强,小心翼翼跟随其后。
姬玦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太子有太傅教导,小小年纪礼数周全,带她沿湖边赏景,体贴入微地叫她仔细走路,还指每样花草解说。相比之下,姬珞姬玝更要稚气,推推嚷嚷,一会就闹作一团。
姬敐不喜那二人,对姬玦也是态度平平,她初来乍到,又冷冰冰地,不愿与几人亲近。
原本一起走路,走着走着慢慢变成她一人,她也没有叫嚷,自己更好,落得清静。只是清静很快被人打破,不知哪里冒出一个富贵小公子,趴在树杈一劲朝她投石子,她恨恨仰头,高声责问,“你是谁?再敢无礼我便不客气了!”
那人举手投足没个正形,稚气的面上挂着不屑的笑,“原来你就是皇父在外生的野孩子。”
姬敐怒道:“你才是野孩子,我有爹爹。”说罢气呼呼转身,不想又被石子扔中脑袋。
“既不是野孩子,你叫甚么名字?”那小公子纵身跃下,指了指自己道:“我叫姬琈,行三,却从不知还有你这个妹妹。”
原来是三皇子。姬敐不理会他,扭头就走,他上前抓住她一缕头发,略略用力她便前行不得。她疼得泪眼朦胧,恶狠狠瞪他。他见状松开手,干笑道:“你不是公主么,怎么浑身脏兮兮的。”
姬敐气道:“要你管!”她撒腿就跑,不妨脚下一滑,不小心栽进了湖里。姬琈立即跳入水中,还未找到她,自己被水慢慢淹没头顶。
下人万分惊恐,纷纷跳入水中寻人。少顷,姬敐破水而出,两手拖拽姬琈,艰难回到岸上。众人又呼啦啦围上来,救人的救人,叫人的叫人,顿时乱作一团。
皇子遇险,随侍有看顾不力之过,三皇子眼睛紧闭,看着就要断了气息,众人正自乱手脚,这时姬敐上前,不知做了甚么,只见姬琈惊坐起来,口里吐出几口水,人也渐渐变得清醒。
众人松口气,齐齐向公主拜谢,姬敐不屑地哼一声,转身离去。
姬敐以为姬琈不会再出现,哪知第二日他来找她,双手负在身后,头偏向一侧,露出半张冷傲的脸,磕磕绊绊说道:“昨日…多谢你救我…敐,姬敐…”
姬敐冷冷哼道:“你怎知我名字?”
姬琈扬声道:“我是皇子,想知道甚么自然能知道。”他走近几步,从身后捧出一只幼犬,伸到她面前,依旧以半张脸对她,说话更加结巴,“给,给你的,作,作为谢礼。”
幼犬浑身漆黑,尚未脱乳,两只眼睛怯怯看她。她顿生怜悯,接过来轻轻抱到怀里,问他,“哪里来的?”
姬琈总算正脸相对,“小爷捡的,送给你,你好生养着。”
姬敐对幼犬爱不释手,正纠结要不要收下,听他道:“你会泅水?”
姬敐不答反问,“你不会泅水?”
姬琈面色羞红,高声道:“不会又如何,我会射箭,你会么?”
姬敐不理睬他,他枯站一会,哼声道:“你既受了我礼,为何不唤我兄长?”
姬敐立即道:“你才不是我兄长。”
姬琈凑上前,指她眼睛说:“你看你眼睛与我有几分像,凭你我样貌相像这点,我便认下你这个妹妹。”
姬敐反唇相讥,“谁稀罕当你妹妹…”
……
十七静静聆听西城细语,仿佛自己置身其中,亲眼看见两稚儿拌嘴,场景温馨而美好,让人久久不能回神。
西城仍陷入回忆中,语气轻缓柔和,“我与阿兄初见两看两相厌,你不知他那时有多讨人嫌…”
“后来呢?”十七第一次开口相问。
“后来,”西城面上现出笑容,淡淡的,如寒雪里盛开的白色娇花,“后来,我与他渐渐亲近…阿兄是让我好好活下去的唯一支撑…”
十七转头望向窗外。漫天大雪纷纷扬扬,空中凝成一朵朵白色花瓣,落到地上便融入一片白,再难寻到踪迹…
“是你,是你西城毁了定王妃一生…毁掉李侧妃一生,毁掉我一生…更毁掉定王一生…”
王侧妃临终前悲痛绝望的话,久久回响在耳畔,像有棉针刺在心口,不时散出一阵阵尖锐的痛。
十七感觉胸口闷痛,不急行路,于是慢下马蹄,仰头望向无尽夜空。雪扑面而来,几点雪花落入眼里,她闭了闭眼,雪水顺眼角滴落,在脸颊凝成两行冰凉的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