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储依醒来已过岁首。十七一直守在他身旁,见他睁开眼惊喜地唤了声“兄”,一溜烟跑出去,再回来手里端碗热气腾腾的粥。
魏储依看见她脸上的冻疮,想要触触却无力抬手。
他身上有伤,动一动全身都痛,也无力说话,只能看着她忙来忙去。
十七一勺一勺喂他吃粥,又熬药汁喂他喝下,再给他掖掖被角,自己跑出去找许郎中。
他视线追随小小姑娘,见她跑出去,想要制止而不能,只能眼睁睁看屋门开启又闭合。
许郎中这回来得飞快,仔细看诊一回,叹道:“不知老朽对公子当夸还是当骂,你这身子骨本就落下病症,若再有外力磋磨,病中加伤可不是要更重了?而公子这样的重伤居然没伤到骨头,也是奇事…不过筋骨虽完好无损,但皮肉之苦也难捱,若再不好生将养,只怕有性命之忧。”
十七抹抹眼睛,问道:“要怎样将养?”
许郎中说:“伤长好之前需卧床静养,加以药汤辅之,再饮食补养均衡,莫要劳神费力,想必月余当可恢复…只是亦要注意旧疾,若两重病症齐发,只怕更难医治。”
魏储依虚弱至极,只点头道谢。
许郎中走后,十七跑到榻边,伸出小手试试他额温,小声问他,“兄身上还疼么?”
魏储依看她,微微摇了摇头。
十七趴在床边,给他讲述这些天发生了甚么,“那几歹徒都被官府捉拿了,不过因为没有伤人性命,关几天大狱就又都出来了。州府大人来过家里,说已注意到那几凶徒,叫我们不必担忧坏人,若再有恶人出现,官府会有人出面解决。”
魏储依眨下眼睫,声韵极轻,“可有伤到哪里?”
十七摇摇头。
魏储依道:“脸上疼不疼?”
十七摸摸自己脸,又摇摇头,“不疼。”她找到许郎中留下的祛疤药瓶,凑上前看他,“兄脖子上的痂掉了,要涂了药才会好。”
魏储依伸手想碰她的脸,她抓住他的手,送到自己脸畔,由他轻抚了抚那些冻疤。
他说:“哥哥是男子不怕有疤,你留着自己用。”
十七应一声,“我和兄一起。”
他由她涂抹药膏,一会闭上眼睛,忽然说道:“十七,兄是不是…很没用?”
如许郎中所言,魏储依虽体弱又有沉疾,但胜在心智坚定,身体灾难并未将他摧垮,再加将养得当,很快就恢复七七八八。
二月底,他便能坐案前温书习字,与友人共论科考。
李清芳三五日便来看看,上次院试他又榜上无名,家中叫他回去,他迟迟未动,不耐家书一封接一封,他没法子,不日便要回到桃溪镇。
他科考失意,魏储依不知如何劝解,只能按自己所学,为其答疑解惑。
李清芳抱来两坛酒,递给他一坛又很快收回,笑道:“你才痊愈,不宜饮酒,还是我自己喝罢。”一时看见十七进来,招呼说:“快过来,陪清芳哥哥喝一杯。”
十七趴在案边,摇摇头说:“小孩子不能饮酒。清芳哥哥你饮酒做甚么,可是好喝么?”
李清芳笑笑,“清芳哥哥屡试不第,正在借酒浇愁。”
魏储依拿起杯盏,也倒一盏酒,向对面人道:“我陪你喝一杯。”
李清芳提盏与他碰了碰,看十七笑说:“若你哥哥有何不适,小十七可不许找我。”
十七看向魏储依,不赞同地抿抿唇角。
魏储依拍拍她头,“就一杯。”说罢仰头而尽,放下杯盏,换成茶盏,当真不再饮了。
李清芳哈哈大笑,“你这样顾意小十七,往后当是个惧内的,若妻与小十七不合,你当如何处置?”
十七立即说:“秀娴姊姊很好,不会欺负我。”
她一侧发髻凌乱,魏储依空出两手,一下一下帮她梳理。
李清芳想了会才道:“是与你指腹为婚那个梁姑娘?怎么,要谈婚论嫁了么?”
魏储依给十七重新结好发髻,饮一口茶说:“已不再是 ‘指腹为婚’,不过,梁姑娘甚好,若无变故,我想科考之后便与她成婚。”
十七闻言眼睛一亮。
李清芳笑着点头,“这是好事,理当提前恭喜。”说着向他抱抱拳,“盼今岁魏兄金榜题名,抱得美人归。”
魏储依抱拳还了一礼。
李清芳却又沉沉一叹,“你叫我好生艳羡…”
春闱在即,魏储依收拾行囊要带十七一道去兆安。出发前两日,梁大带梁秀娴来到了书院,隔了这些时候,十七终于再次见到她的秀娴姊姊。
梁秀娴见到十七喜极而泣,抱着她久久不放。
梁大讪讪挠挠头,“这两年秀娴日日念着十七,这回怕你们去兆安要很久才归,我便带她过来看看。”
就要及笄的姑娘,举手投足与从前大不相同,终于与十七亲近一回,这会才似见着魏储依,抹干眼泪,上前福了福身,随后垂下眼睫,唤了声“小依哥哥”。
魏储依抬手虚虚搀了下,和声问道:“秀娴妹妹一向安好?”
梁大见二人和睦,心中更欢喜,推说有事自去,留下二人叙旧。
十七拉住梁秀娴,两只小手捂住她手,“秀娴姊姊外头冷,进屋去罢。”
梁秀娴看看小舍面露迟疑。
魏储依道:“还缺些笔墨,我去集市看看。”
梁秀娴低头应了,被十七一劲拉进屋中。
魏储依很快返还,手里拎着许多物什,唯独不见笔墨。十七一样样归拢一起,以锦布包好,一股脑塞给梁秀娴。
梁秀娴讶道:“这是做甚么?”
十七眯眼笑,“这是兄送姊姊的。”
梁秀娴脸色一红,手里拿着包裹,俏生生垂下头。
魏储依不由屈指轻扣了扣十七头,笑向梁秀娴道:“还未曾得空到家中看望老祖母,有劳秀娴妹妹代我和十七问候,只是一点布匹糕点,秀娴妹妹莫要推辞。”
梁秀娴看他一眼,轻点了点头。
十七拉了拉魏储依衣袖,一幅神秘兮兮模样。魏储依随她到门外,问道:“怎么了?”
十七向门内看一眼,低声说:“兄怎就送秀娴姊姊这些?”
魏储依疑惑道:“这些不好么?”
十七摇摇头,声音更小,“清芳哥哥说 ‘追求女子’当投其所好,譬如女子多喜欢胭脂水粉钗环珠翠’,兄却只管送布匹饮食,并没有女子饰物。”
魏储依举臂抱起十七,左看看右看看,没看出甚么又放到地上,面上露出无奈,“清芳都教了你甚么。”
十七仰目看他,“哪里不对么?”
魏储依一时无言,默了半日才说:“也非不对…你之前学过的字可还都记得么,待我闲时,教你读书可好?”
十七立即摇头,跑回屋里,扒到梁秀娴腿上,小声说:“秀娴姊姊,你快快成为嫂嫂罢,否则兄要逼我读书识字。”
魏储依闻言忍不住摇头失笑。
梁秀娴脸更红了,唤了声“小依哥哥”就再没了言语。
不久梁大回来,接梁秀娴再去探望亲戚。
魏储依领十七送二人到巷口,梁秀娴几次催二人回,他却没动,只说再走一走。
梁大去雇马车,十七想了想先跑了回去,巷子口便只余二人。
魏储依从怀兜拿出一支玉镯,递给她说:“今日在集市上见到,想来应该趁你。”
梁秀娴红着脸接下,当场就要佩戴。巷口冷风刺骨,他上前两步,拿出手帕垫她手上,一手把住她腕,另只手拿玉镯,轻轻巧巧帮她戴上。
戴好玉镯他退了回去,笑着说:“很适合。”
梁秀娴睫毛一劲眨啊眨,低低说:“多谢小依哥哥。”
魏储依侧过脸看她,“十七回来这么久,第一回像今日这样开心,我当要多谢你。”
梁秀娴含羞带喜,“爹爹说要来上阳做生意,已看好屋舍,不日便会搬来,盼望小依哥哥和十七早早归来,来家里,来家里团圆。”
魏储依含笑点头。
两人并肩而立,衣袖随风缠在一起,梁秀娴手指动了动,想拂顺袖角,不知怎的碰到他手上,她手一滞,立即便要缩回,却被他冰冷的指尖轻轻勾住。
二月初八,会试大考,半月后放榜,魏储依高中会元。
三月十五,殿试,魏储依却因故缺席,没能面见陛下。
殿试前两日,魏储依伯母朱氏带及子女寻到都城,数经辗转,找到魏储依,报说钱氏年老病重,身旁无人照看,要他务必回返。
那日贡院门外围了很多人,朱氏就站在中央,拽住魏储依不放,只言自己苦命,嫁到魏家未享一日福,反而日日被婆母欺凌打骂,她忍下苦楚,只盼安心度日,哪想最后婆母病重,她的丈夫又不知去向,妇孺几个安能当家做主, 而魏家尚有儿郎,竟是无人肯出面,徒留老妇在家病死。
朱氏咒骂魏酉牲畜不如,丢下自己老娘不管,为钱财与一商户寡妇远走他乡,而她已照顾婆母数年,仁至义尽,如今再要她留下是不可能了。
有人出声问道:“难道这几个子女不姓魏么?”
朱氏气道:“我已带子女改嫁,如今子女俱姓李,李家子孙怎能为魏家赡老。”
朱氏哭天喊地一通,自觉已经做到最后,无愧数年为魏家媳妇,今后魏家如何她不会再管再问,于是也不管魏储依是否答应回家照顾钱氏,她趁人不备早领几子女不知去向。
魏储依面无表情站立良久,最后在一阵阵感叹中离开。
十七尚不知发生甚么,见他收拾行囊,问道:“兄不是还有殿试么?怎就回去了?”
魏储依望着她久久不语,半晌低声说:“你秀娴姊姊说已在上阳城买了宅邸,你不是常念她想她么,这便回去找她可好?”
十七自然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