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他想回到草席,十七却紧紧拉住他手。往后,天更冷了,他只好和十七还有一只布老虎一起挤在榻上。
十七到哪里都带着布虎,早晨醒来见它晾在寒冷里,便又要把它送回被子里,捂热了方带出来玩。
她说话慢慢变得顺畅,眼睛也渐渐充满生气,脸上逐渐有了肉,头发也越渐油黑茂密。魏储依心中稍安,总算把她养回来了。
抄话本赚的不少,他每日变花样给她做吃食。明明已不再饿肚子,十七却依然和从前一样,用饭时,自己吃一口定要再喂他一口,如此,他也也慢慢摆脱先时形容,姿仪也愈发超群。
八月十六,秋闱如约而至。
天未亮魏储依便起床打理参试一应用具。十七也醒了,自己穿好衣裳,坐被里看着他忙碌。
魏储依上前摸摸她头,“还早,外面冷,快盖好。”他拿起被子披她身上,仔细叮嘱,“昨日说的都记住了么,哥哥就在正街对面的那座红围墙里,你一出巷子就能看见,只是莫要自己出去,等会清芳哥哥过来陪你。还有出门一定多加衣,且不可在外久待,小心冻到。晚上福婶带她孙儿过来和你玩,福婶你也见过,就是上回来看你还给你糖吃得婶婶,她是书院里的洒扫,有什么事也可去找她…只要几天哥哥就回来,就在家等着我好么?”
十七点点头,“记住了,福婶说红围墙里都是厉害的人,要用笔墨厮杀出一二三等,兄小心。”
魏储依笑道:“放心,哥哥会小心的。”
十七拉他手放在自己脸上,侧头蹭蹭他手心,弯起眼角唤了声“兄”,大人一般的语调,“兄一定高中。”
魏储依也弯起嘴角,“借我家十七吉言。”
他再检查一遍包裹,看着时辰差不多,探身往窗外望,正见李清芳打着呵欠走进来。
魏储依再去榻边叮嘱十七,又与李清芳交代一回,眼看要误时辰,被李清芳一把推出门,迅速融入四面八方汇聚一起的学子中。
魏储依身影消失许久,十七仍望向门口。
李清芳笑道:“既然舍不得,怎么不亲自出去送送?”
十七一动不动也没吭声。
李清芳挠挠头,笑容更和蔼可亲,“前几次见到清芳哥哥还会笑一笑,现在怎么不理我了?亏得清芳哥哥还巴巴给你送糖饼。”
他变戏法一样拿出一只纸包,献宝般递到她面前,“我一直捂着,还热乎呢,快拿着吃。”
小小姑娘终于看他一眼,也没接糖饼,自己爬下地,穿上鞋子就走。
李清芳忙问,“做甚么去?想去外面玩?先吃点东西再出去。”
十七停下看他,“我还没有洗脸咬牙粉。”
童音稚语温温软软,李清芳当即也柔了声音,“清芳哥哥忘了,这就帮你洗脸擦牙。”
十七摇摇小手,“我自己会,兄已温了水,我去洗一洗就好了。”
李清芳坐到一旁看她忙碌,小小的人,动作有条不紊,仿佛与她兄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顿觉有趣,“还以为你哥哥把你养得甚么都不会,没想到你才这么点大做起事来有模有样,倒是不用我插手,那哥哥我就轻松了。”
方才十七没起身送魏储依,这让他倍感稀奇。三年前桃溪镇头那回,他亲眼看见她是如何送她哥哥的,那情景让他也忍不住跟着难过,今日她这样平静,倒让他刮目相看,他起了兴致,问道:“刚刚为何不去送你哥哥?”
小小姑娘方洗漱毕,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不送,兄很快就自己回来,若去送,兄要很久才来找我。”
李清芳心头一酸,再未说一字。
北地冷得早,八月便已然要入冬了。
十七不愿一直待在屋里,李清芳也不想和一个小娃娃大眼瞪小眼,于是按照魏储依嘱托,给她裹上厚厚衣裳,带她去外看看。
走出小巷一眼就能望见长街对面的红围墙。
李清芳见她盯围墙发呆,随口说:“你哥哥就在那里应考,一小间一小间的号舍,里头只有一书案,一火盆,一便桶。门板一关,要九天九夜才能出来,若是困了,只能趴案上睡,冻坏了也是常有的事;若是口渴,就敲一敲门板,有人会提水桶来;还有巡考官时时看着,没有毅力者怕是一日都熬不过…”
他话还没说完见十七更呆了,只好住了口。一会又指长街对面一道小巷说:“那里有各色吃食,你哥哥留下一些银钱,我带你过去瞧瞧?”
十七点点头,一步一回头地随他离开。
李清芳发觉她对吃玩一概兴致缺缺,倒是对巷尾一道门内发出的阵阵呼喝格外注意。
既然她喜欢,他就带她过去看看。路上遇到桃溪镇的同窗王杰,两人止步叙旧,就在他眼皮底下,便由她趴在门缝张望。
两年前王杰与他都没过院试,也是这次要参试的学童,因临近试考,也早早来上阳城候备。
钱氏为三两银卖掉孙女之事在桃溪镇人尽皆知,而魏储依搏命寻妹的故事更是广为流传。王杰看那头趴门缝张望的小小人,感慨道:“亏得储依寻到了他妹妹,否则现在人还不定在哪里,怎能安心坐到贡院里参试,上次我瞧见他只凭一口气活着,眼下可是好了。”
李清芳道:“寻到妹妹,他命便也保住了。有那样的祖母,也是苦了他一家。”
王杰忽然想起一事,“我来之前,好似听说那钱氏病重,储依大伯正四处借钱请医,还借到舍下去,我爹娘恶钱氏歹毒,未肯出手相助。”
李清芳不由蹙眉,“我来之时他家尚好,怎这个时候又病了…”他对钱氏实在没有好感,故语气算不上好。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事,”王杰不以为意,“那老妪已过花甲,或早或晚罢了。”
李清芳摇摇头,“非也,储依走到今日属实不易,若此时那钱氏去了…”
他话未说尽,王杰已然明了。
两人默了下来,这时前方传来几声孩童哭叫,李清芳大惊,忙看向那头,看着看着,莫名哈哈大笑。
王杰跟上前,待看清那头,也忍俊不禁。
巷尾门外,几孩童团团围住一圈,正中央,小小姑娘正骑坐一个趴地上的小胖子,她一手揪住他头发,一手攥拳狠狠打下去,表情带几分狠厉,声色也严厉了,“你敢再骂一声!”
那小胖子不服输,趴地上呜呜叫嚷,“骂他怎了,他以前天天从这里过,身上破破烂烂,还不嫌脏,到处翻看,不是叫花子是甚么!他就是叫花子,叫花子…”
小小姑娘一把拉紧他头发,疼得小胖子一阵呲牙咧嘴。
小胖子打不过,扭头向另几孩童求救,“都给我上,打她!”
未等几孩童上前,那小胖子又发出一阵哭嚎。
李清芳简直要惊掉下巴,印象中,她永远是一个粘在魏储依身后的小人,胆子小,力气小,说起话来都温吞软和。上次见到,她还不敢说话,实没想到会见到这一幕。
他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观看,十七没有吃亏,且听起来不是她先闹事,便暂时没有插手。
那小胖子一呼痛,几孩童就不敢再上前,似乎又不敢不理会,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跑回门内去喊大人。
李清芳这才慢悠悠上前,忍不住笑道:“哎呦,小十七甚么时候有这等本事,你哥哥竟没告诉我。”
十七看一眼李清芳,默默放开了小胖子。
小胖子一溜烟退回门内,仍不甘心,探头指十七叫嚷,“你,你等着,我祖父马上就到,他是大将军,战场上杀过人的,你和你那叫花子哥哥死定了。”
十七又要上前,被李清芳拦下。
小胖子脖子一缩,连连向后退,指十七的手指也跟着抖了一抖。
李清芳问十七,“可伤到了?”
十七摇摇头。
李清芳叹了叹气,抬手搭她头上。十七仰头看他,他哼一声并没挪开,“看甚么,你可知这是甚么地方?”说着抬头看向那道小门,“这几年边境不宁,朝廷兵力不足,于是在各州府设立折冲府。折冲府分为上中下三等,每等兵士各不相同,上府置兵士一千又两百,中府置兵士一千,下府置兵士八百。之所以设立折冲府,一来储藏兵力以备战时所需,二来也为朝廷培养提拔优秀兵将。上阳城折冲府虽是下府,但折冲都尉却是护国大将军萧子昂,听闻萧老将军辞官归隐又被起复,品级也非寻常下府都尉的区区五品下,而是一品大将军。这里亦与他处军府不同,他处多是农人充入,农时而作,余时则聚,而这里的不是官宦子弟,就是富贵人家的儿郎。就刚才那几个小的,多半是哪里武将的公子,在这里长成年,再送去战场历练历练,往后不尽有甚么前程,不是你我这样小民惹得起的。”
他口中这样说,却也没怯意,仍是对先前看到的景象兴致盎然,“想不到你看起来柔柔弱弱,竟还有这般气力。”
王杰忍不住提醒,“我看还是先离开这里要紧,待会有人出来,怕是不好脱身。”
李清芳摆摆手,“无妨,七八个小汉子对阵一个小姑娘能占甚么理,现在走掉倒说不清。”又笑着拍拍十七头,“小十七大展威风,真真叫人刮目相看。”
那头小胖子还在指十七叫阵,“你给我等着…”
十七理也不理,脸上满是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