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九 酉正
沈括还在等着咏儿停止任性,但是咏儿硬是不肯从屋顶上下来。看起来,赶上关城门回去怕是来不及了。他这个人也不缺机智,但是对咏儿没什么办法。若是换成小苹的贫嘴还能勉强招架,对咏儿这种木讷没话的,一点招都没有。若是要动粗硬拽她走,第一个难题倒不是读书人斯文,而是怎么上房顶?他至今没太想明白——咏儿怎么爬上去的?
“再不下来,天都黑了。”他哄道。
“天已经黑了,你这书呆子还没看出来?是得了障翳?”咏儿双手托腮道。
“我没障翳,只有些近觑。我说,再不下来,城门可就要关了。”
“关了岂不更好?”
咏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
“对了……”沈括突然发现院子里鹰架上那只鹰不在了,“你那老六呢?”
“寺院里院主说:这里清净地方,不可养这样吃生肉恶禽,我便早上放它自己去捕些鼠蚁。也许还能找到阿姐,也总好过在我这里饿死。它若能去姐姐那里也好,我要是剃度了如何养它,市井里也不曾见有尼姑架鹰的。”
“什么尼姑?你当什么尼姑?”
“我不当尼姑,你又不管我。”
正没话说,就听到头顶一声鹰啸。两人一起抬头,却是那老六回来了。咏儿眼尖,看到那鹰爪上缠着布条。
“看,它找到姐姐了,还留了字。”
“什么?”
沈括眼神不好,只能听到鹰啸声,看不清到底怎么回事。
老六落到院子里鹰架上。咏儿单手撑房檐,一跃而下,落地竟然没什么动静。沈括简直看傻了,他这才想起,若没这样身手,当初怎么在老鸦巷的那栋二层阁楼上装神弄鬼糊弄自己?想来是踩着桃树枝条进了自己屋子,下面的驴子也认得她。换个人没这样轻巧本事也很难这样利落的进去和逃走。
沈括先到鹰架边,急着要解那鹰脚上布条,那老六伸头就咬。他赶紧把手缩回去,看来还不熟。
咏儿去解那条子就没什么关系。
“你看这几日没什么喂它,都饿瘦了。”咏儿心疼道,
“可看清它从哪里飞来?”
“从西北飞来。”
咏儿揭开布条:上面只有很潦草几个字:“教主要毁玉清宫天书……速找裴老板癸巳年丙辰月账册……用一世看顾好咏儿,切切……”
显然写的很仓促,似乎有什么紧迫的事,急着让老六带走,没等墨迹干就把布条卷起。有一些字模糊了,所以三段话都没头没尾的,只有最后一句意思比较忙明确。另外布条似乎就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可见当时局促。
“裴老板账册?”沈括也不知道指的是什么,不过赶紧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意识到,咏儿终于下来了。一把抓住咏儿手腕:“快走。”
老六见眼前男子没轻没重,又扑腾翅膀要攻击,沈括赶紧松手。
那咏儿还有些犹豫:“我若与那晏公对质,阿姐将来如何与那晏七公子复合?”
“复合?我是亲自去了他们私奔躲藏的农庄,那公子还为你姐姐垒起一座墓。这般绝情,如何复合?我若说谎,让老六啄瞎我眼。”
老六歪过头看着沈括,把头缩了回去。似乎验证了沈括的赌咒发誓。
“好,我与你去。”
“好好好!快快快!”
两人上马一起向城里赶去。沈括一路上思考小苹送来的情报,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字条说,弥勒教要毁天书,这是有迹可循的。从景福宫里地狱变相图起,再到承天祥符门上石龙飞升,都是在铺成什么事情。大宋得国或许有些不正,然而自真宗后,天命就系在了这天书上,所以有心人要毁大宋,自然先要毁这天书。天书此刻正在西北的玉清昭应宫里,老六从西北来倒是也算印证。但是玉清宫外至少有一营禁军防守,应该很难下手。
“看来小苹还没有暴露?她就在西北方向什么地方?”
远处响起鼓声,正是要关城门的时刻。
亥时一刻
包拯在军头司大堂内秉烛看书,脸上全无表情。他的身侧多了一道屏风,和尚怀良坐在那里等候。怀良可以选择从这里退至二堂甚至离开军头司,不参与这场偷听,但是他知道这是包拯特意的安排。即便老包没有明说,但是以怀良的聪明,很清楚就是要用自己这个弥勒教余孽的身份,在关键时刻出现,与文彦博掰扯一番。文彦博是当世大儒,朝堂上也是辩经好手,所以自己是老包的一张牌。
这件事对他来说,无异于将功赎过,但是他对会发生的事情并没有把握。他知道这是一场横跨两朝,近三十年的阴谋,其中事情也不是那么容易说清楚的。
外面有人来禀报,有两乘小轿到了角门。其中一人是文相公,另一顶轿子里人没下来。
老包决定亲自去迎。屏风后怀良思忖怎么帮老包,他见过文彦博,知道这个人外表温和文雅甚至有些随性和糊涂,但都是假象。实则应该是一个会藏拙,有城府的人物。和尚觉得自己躲在这里若被看到人影,有些不妥,于是走出来,将桌案边最亮的一盏油灯移动到最近处。然后又躲到屏风后。他知道夜间窥视,都是暗处看明处,明处断然看不到暗处,这样才保险。
老包引了两人进来。和尚从屏风缝隙处望去,第一位是文彦博,第二位须发皆白,他竟然还认识,十多年前曾在宫里见过,正是晏殊。
晏殊拄着拐杖,看上去老的快走不动路了,还是老包亲自搀扶才走进来。老包没有让旁人搀扶,看来把院子里闲杂人都屏退了。
三人进了大堂也不说话,各自找一个角落坐下。一语不发。文彦博东张西望倒是望了几眼屏风,但是没有靠近看。
只一会儿,有人进来献茶。然后包拯抬手将送茶人叫到跟前:“你先回避,没有召唤不要进院子。”
那仆人赶紧离开。现在大堂里只剩下了四个人。
场面竟然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没人愿意挑个话头开始说,甚至连官场上惯常的寒暄都没有。可见人人心里都有鬼。
还是包拯决定打破这场平静,于是他先起身,先给两位客人各作了一个揖。
“晏枢相今日亲来,必然有大事教我?”
晏殊颤颤巍巍起身,拱了拱手,却欲言又止。
边上文彦博先开腔:“这些日子老拙自知无甚帮衬,也不曾来。却不知宫里案子如何?”
“禀文相,倒是有些眉目了。”
“有些眉目?”
“嗯,我刚与存中谈过。他看破了些许手脚。那弥勒教虽然换了首领,风格与前不同,然而落笔处无非还是蛊惑人心。还是妄想撬动我大宋的人心。”
“果然,果然还是人心。”
那边厢晏殊终于开口说话。
“晏枢相是说‘果然’?”老包故作疑问。
“今日老朽来,就是开门见山的。”晏殊说。
“如何开门见山?”
“实则,我与文相公,在那教里也安插有内应,只是近日被贼所戮。断了消息。”
“哦?二位相公竟然还有此先知灼见,竟然有内应在敌内部?”老包作惊讶状。
“包龙图不必惊吃惊。呵呵……”文彦博冷笑,他看出包拯是故作惊讶。
“只是为何不早说?”
“不早说?”晏殊捋了捋白须,“此时该如何早说起?”
“何时发生,便何时说起?”包拯道。
“那便要从三十年前说起了。”晏殊道。
文彦博起身走到屏风前,向后面张望,他大概觉得平日这里没这个摆设。但是近处光亮照得发亮,也看不透着屏风了。
那边倚老卖老的晏殊继续讲他的故事。
“包希仁可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智者不陷于覆巢的道理?”
老头子说不立危墙之时,文彦博还在打量那屏风。看的老包都有些毛了,按礼数说,他不应该绕过屏风去看一眼,但是万一他真绕过去看到和尚,倒是让包拯有些难堪。
“学生,愿闻其详。”
“昔太甲不明而虐,不遵汤法,乱德。伊尹放之于桐宫。伊尹摄行政当国,以朝诸侯。帝太甲居桐宫三年,悔而自责,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帝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得以安宁。”
“此乃太史公所录殷商旧故事?”
“以包龙图所见,伊尹算是大贤还是大逆?”
“依我看么,自然是大忠大贤。然而学生驽钝不知于危墙之说有何干系?”
“呵呵,我大宋可有太甲乱政的危局?若是危局可比危墙?”
“似乎没有啊。”
“我虽与范希文政见不一,却又独敬重他在《岳阳楼记》里,先天下之忧而忧之论。不见危墙,只是未有,先天下之忧的先见之明。而伊尹霍光之类,都是有洞见危墙的先见之能的。”晏殊道。
“依我看,每朝都有太甲之危,而伊尹霍光这般大决断的贤相却不多见。”文彦博突然说话,他终于停止了对屏风的研究,返回来一唱一和。
“文相亦有高见?”
“论语言:大德不逾闲,小德入可也。常言也道,君子之有所为,有所不为,凡大节不亏,则小节不拘。”
文彦博大概嫌老头子进主题太慢,他决定再挑明些。
“哦?”
“天子亦有不明之时,若不明,我等奈何?”
“难道是法伊尹霍光?”包拯道。
“倒也不必那样。自董仲舒起,君臣间便有常例,君臣以天道论为政有无失德。凡德政必有祥瑞,恶政则有妖孽横生。故而,君臣借天命论行政得失,各有论述,各自进退,不必伊霍那样刚硬。”
“这些,我们似讨论过?”老包说。
“然而,世事难料,谁承想……”
“然而!”一边晏殊加大嗓门,压过文彦博强行插话。“然而,先帝聪慧过人,竟然假做了天命,携天命而却朝臣,坏了董公以来论政常例,此当如何?”
“当如何?”
“便是大德不逾闲,小德入可也。”文彦博接茬儿道。
文彦博和晏殊两个人绕来绕去,就是想说做臣子的在大是大非面前,在天子破坏了默认规则的情况下,其实有便宜行事的正当性。
包拯当然知道他们的诉求。自两汉以来,君臣之间的制衡一直都依靠一套天命论。也就是天子失德,群臣就依靠各种灾异吓唬皇上,让政治不至于偏离正轨太远。反正每年都能找到很多大大小小的诸如天上下冰雹,河堤决口的灾变,一般情况下解释天命的权利在朝臣引导的舆论手上,所以制衡总是存在。然而到了真宗朝时,真宗皇帝用了一招天书下凡把天命的解释权抢到了自己手上。这手装神弄鬼就打破了一千年来君臣间的默契和平衡。
包拯猜到他们铺成这么多就要进入正题了。
“大节不失,小节不亏?晏公要说的,可是三十年前起的帽妖之变?”老包笑道。
“哈哈哈。我要来时,文相公也阻拦,怕时间久远,事情繁杂,难免纠缠不清,不好详说,我说那包龙图是聪慧明辨之人。不错不错,三十年前,先帝承接天书之时,便是要权衡大节之时了。”
“所以有了帽妖?”
“有了那话儿,虽是惊了圣驾,却又一扫朝堂上污浊萎靡之气,一时无人再敢装神弄鬼。我呢,也已近风烛残年,敢认下这桩事,也敢说这样的话:老拙,大节不亏。”
“……却有些欺君。”
“何谓欺君?是天子不知事理吗?天子自然知道。只是天子假托天命在前,我们装神弄鬼在后。君王雅量,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也只能自省自身,不会说破。可谓太甲修德,殷祚绵延。我虽有些自行其是,却也可自比伊尹。”
“先帝固然雅量,然而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故君子可欺以其方。”
“包龙图,何必拘泥小节?”文彦博说。
“晏公久不出府,今日来,不仅仅是来谈三十年前小节的吧?”
“自然。如今,客星出星关,又是一场异象。可知此事会如何终结?”晏殊问。
“我问了那司天监的杨春官。他与我讲,这几日,那客星暗淡,以历代天文志所载,看来就要消失。”
“所以,我们也得事急从权。免得这客星不见,换来一场空。”
“从权?这又如何讲?”
“包龙图,如何看这司天监的杨春官?”
“当世奇人。能辨星斗走向,验明历法,修定农时,于国于民都有功。”
“此言差矣。”晏殊大摇其头,边上文彦博也叹息一声。
“请老师教我?”
“司天监的一众春官,俱为佞臣也。每有星辰变化,便解为符瑞吉兆,强应天命。若日日都有祥瑞应天命,则君王何来失德?君无失德,要群臣何用?”
老包必须承认,晏殊确实是辩经高手,能把歪理说直了。
“晏公高论,若君无失德,则不必纳谏,此非国家之幸,乃亡国之兆。”文彦博说。
“那与客星即将消失又有何干?”
“呵呵呵。这客星刚出,司天监便说是吉兆,如今景福宫也闹了鬼,承天祥符门上石龙也崩坏了,诸事都是恶兆。便是那天文奏报不验,该定罪罢官。”
“杨春官区区四品,罢了他官又如何?”包拯问,他敏锐感觉到,这两个老头子来不可能只是为了消灭一个杨惟德。必然还有更大图谋。
“我听说,这件事还牵连到了那窃据高位,面颊刺字的武夫?”晏殊说。
屏风后怀良一震,他意识到,晏殊想要解决的是狄青。
“晏公说的是那狄公?”
“不是他还有什么人?”文彦博接过话,“自我大宋立国,便是以文抑武,从未听说有武将为枢密使的。”
“我越发听不懂了。这件事分明是弥勒教妖人诬陷狄公。”
“然而,只要包龙图暂不说破,放那谬论流传。以官家的疑心,自然罢黜了那狄青。须知他霸占大相国寺,每上朝必马队开道招摇过市,这汴梁城里多少士绅高官,多少当朝前朝的重臣,早看他不过。此刻正好借弥勒教,除掉他。”
“借贼人之手除掉国家柱石,这也算大节不亏?”包拯提高嗓门道。
屏风后和尚起身,他想要走出来参与辩论,他已然觉察到老包处在下风;对手也实在有些无耻,滥用了大节和小节的解释权。所谓不拘小节简直就成了没有下限,而大节不亏则形同虚无。但是他又一想,觉得自己只是和尚,出去也没什么分量。于是决定自作主张,于是从后门面门绕出去,绕到前门向外走。正好碰见徐冲向里闯。徐冲手上还缠着白布,似乎受了点伤。
两人一撞见都吓了一跳。
“大师,你怎么出来了?尸体可解剖了?找到那东西了?”
“找到了找到了,不过此刻正有要事,你也别进去了,速速去借匹好马与我,我们一起去大相国寺。”
“去那里做什么?”
“去请那狄青来。”
“请他?如今已近亥时,那狄公怕是早睡了。我们去打扰,怕被他那些家丁乱棍打出来。”
“无事,我一直在那相国寺前门做夜市,知道他每夜此时正背疮发作,有时候叫喊的如杀猪一般,外面都能听见。我去了,他便好了自然不会恼。”
“哦哦?这可是你说的。”
“他那些家丁要乱棍打杀,也先打我。”
徐冲全然不懂和尚要干什么,不过不是细问的时候,赶紧从旁人那里借过一匹马,与和尚两人一起骑马向大相国寺去,好在路倒不是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