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九 巳时
枢密使狄公,这个有宋一代,第一位身居相位的武将,第一位同时被外部强敌和内部士大夫阶层同时敌视而横眉冷对的猛人。这个视杀戮为必要之恶,对敌人从不心慈手软,从不反省与后悔的硬汉,终于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早上,意识到自己也可能是错的。
即便整个文官体系对他这样脸上刺字,竟然窃居相位的丘八充满了敌意,他也从没有让他屈从过。他的离经叛道,很多时候甚至是故意为之,比如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侵占大相国寺。这件事并不完全是曲解了怀良当年让他亲近佛法的劝诫。他就是要故意招惹一下言官,让他们看看自己作为国家真正需要倚仗的柱石,是有一些可以任性的小小特权的,也算对满嘴仁义道德的文官们的一个报复。他这个想法若是让徐冲知道,徐冲大概也会拍手称赞。
那具凶恶丑陋的面具,几乎就是他一生写照。那不仅仅是战阵上吓唬敌人用的,实际上也是他半生的伪装,为了遮挡自己的凡人面孔和那行被视作耻辱的金印。他的大半生都在刻意回避这行金印,故意躲在凶恶的伪装后面。用怀良的话说,这便叫着了相。
然而着了相的也并非狄青一人。
怀良也必须坦诚面对自己聪明绝顶的表象下,藏着对仇恨的近乎偏执的追逐,以至于不惜去参与弥勒教的阴谋活动来报复仇人狄青。他的邋遢和洒脱都与狄青的面具一样,成为了一种伪装。真正的他从来不肯承认失败,一直就是那个自负且骄傲,不肯认输的怀丙。
于是这样两个人终于在命运安排下,对撞到了一起,狄青的屠城甚至藏着意气用事,而怀良的报复来的阴毒而又绵长,不惜把整个开封的老百姓推到深渊旁。
沈括没有先知会老包,而是擅自把狄青带来,正是为了让两人能够当面化解心魔和这段恩怨。若是老包知道了,大概会亲自来请怀良出山,则不再有两人直面的机会。而这段私怨必然还会继续下去。
当然他这么做也有些冒险,或许两人一见面会话不投机,然而现在看来冒险是值得的。
两人的和解,或许来源于各自都遭受了命运的毒打,狄青的痛苦在于背上长疮,让他发现自己命也并不是那么硬;而怀良的挫折在于被沈括看穿了诡计,让他感叹自己也并没有聪明到算无遗策的地步,总之若是在他们各自最意气风发的时刻,比如在扈州城下时,是不可能达成和解的。
最终狄青痛哭流涕地出了门,在徐冲搀扶下上了车,和尚则送了一筐新采摘的蔬菜给他,并双手合十诵经,远送车架离开直到看不见,总算是冰释前嫌了。
狄青和徐冲走后,沈括留在了这里,他今天来不仅仅是来撮合两位老顽固和解,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请和尚出山,帮自己破案。
他当然也看出,怀良这次回开封,应该不是想念东京的繁华,一定是与客星和新发生的案件有关联得。这件事怀良自己未必承认。和尚有时候有些清高,必须有人给他个台阶。
沈括倒是也没太多废话,直接提及正题,和尚也没有扭捏,听了沈括陈述了案情后,表示愿意先进宫看一眼。无论如何如果帮助沈括破解了案件,自己也算扳回一局,捞回些面子。
当然在沈括告诉他,当初小苹是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变到河对岸的技巧后。怀良不由得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光头,痛骂自己竟然没看穿这样的把戏。
他们一起进城,也不急着去军头司报告包拯,而是先入宫看景福宫的现场。怀良倒是也有大相国寺的僧人度牒,加上宫门口黄门全认得他,自然放他进去。
两人一起先到了左承天祥符门下,那里已然被清理过,但是被炸掉的戗脊历历在目。那座门楼原本屋脊左右,各有一条龙,现在只剩下了一条。当年承接天书的那条龙不见了。沈括详说了当时他亲眼看到的情景,和尚则拧着眉头只是听,并不回答。显然他一时也没有答案。沈括说完后,和尚只问了一个问题,那条龙腾空时可是活的?
沈括只能回答,像是活的。还会扭动。
然后他们一起去景福宫看那幅地狱变相图。
那幅图倒是还在。原本官家想要赶紧找人用白粉把墙重新涂抹一遍,老包毕竟是明事理的,力劝官家可以先留着,或许还藏着什么线索没有被发现。若是涂抹掉了,这会儿也没办法勘察现场了。
怀良走到大殿里,直接走向那幅《地狱变相图》。
他站在这幅长卷前足足站立了一刻,没有说一句话。
吴道子画在赵景公寺墙壁上的《地狱变相图》早就因为战火毁灭,但是各种画本上的临摹的版本很多,所以今人仍然可以看到原画大致内容。沈括为了破案也借了几个版本的画看过。
怀良作为和尚,显然是见过临摹版本的。他先是驻足观望,然后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来,暗暗计算脚步,似乎在丈量这幅鸿篇巨画的长度。
沈括也不敢发问,只能等着。他已经有些担心了,因为刚才在左承天祥符门下,自己也期盼着和尚能有灵光一现的时刻,但是并没有发生,和尚也并没有立即看穿被神笔点睛的神龙到底是怎么复活的?现在,会不会又是一场无奈的等候?不过看上去他总算有些反应了,只是不知道测量整幅画长度有什么用?
“如此长卷,如何在一瞬间完成?”和尚突然说话,如同自言自语,总之让一旁等着的沈括,心凉了半截。
“是啊,我只听说当年吴道子所绘长卷,虽得了上天点化而顿悟,也用了一整夜。”
“所以,这一定不是画上去的。”
和尚突然笑了起来。
“什么?不是画上去的?”
“吴道子所绘长卷乃是梦坠地狱,一夜成画,其实只是《酉阳杂俎》孤证。据我所知,也是画了数日。”
“哦?”
“我十年前,曾去往长安,碰巧看到了那幅壁画的残片。”
“还有残片遗世?”
“嗯,唐末乱世,那赵景公寺被毁,但或许贼兵也怕地狱报应,所以没有焚烧那幅壁画,留下些残片。那画像所用涂料很厚,表面剥落后,漏出了底色,竟然还有初稿。可见不是一气呵成,而是几经修改。所以一夜成画,只是民间爱信的故事罢了。”
“原来这样?”
沈括倒是很高兴和尚恢复了几分往日挥洒自如的自信。
“呵呵,这画长三丈,与原壁画相类,然而却要矮些。”
“矮些?”
“不错,我当时量过那残壁。高丈余,为何这里矮了很多?你看这些大鬼小鬼,似乎比原画敦实矮胖?”
“大师,这一点我倒是没看出来?”
“嗯,整幅画排布与原画如出一辙,长短几乎一致,各个鬼王、油锅、刀山、血海、位置一一相应。”
“大师,我看过画本上临摹原画,情景上几乎都是一样,一共二十六个鬼王也一一都在。却不曾发现人物短小了些。如今经大师提醒再看,确矮了一些。”
“还有一事,不知你可曾发现?”
“请大师明示?”
“这幅画,虽力图还原原画,然而颜色却也少了。”
“颜色少了?”
“绘制血海的乃是朱砂。鬼脸用的是孔雀绿乃是铜锈所制。人体用的是个藤黄……”
和尚不愧是参与做假画产业链的高手,果然看出一些门道。
“然而却少了滇清色和其他几种少用的颜色。你看这将被投入油锅的人,原本并不是赤条条,而是有根青色布条,裹在屁股上,这里却没有了?油锅的油颜色也偏淡了,不似原画中金黄。”
“这是为何?”
所以,这画不是画出来的。若画出来,些许地方有蓝色,只需要添上几笔,倒是不难。
“不是画出来,难道是墙壁里长出来的?”
“也不是长出来,这是……可记得我给你做的方便印?”
“记得。难道大师的意思,这是雕刻的木板,印上去的?”
“凡事,先将诸多不可能去掉,剩下的便是唯一可能了。若在极短时间内做成一幅画,只能是印上去的。”
“然而……如何将巨大的雕版运进宫里?”
“哎,能在墙上印染的大抵就是木刻雕板,然而雕版却未必是平直的板。”
“不是平直的板?”沈括突然把握到了和尚正在暗示的什么东西,“难道是……一个桶?”
“哈哈哈,存中啊,你果然万中无一的聪明。若是一个桶,只需推动在墙上滚一圈,便能印上画面。”
沈括心想,这和尚果然会夸人,自己要是万中无一的聪明,他岂不是十万中无一的更聪明?
“大师,若是一个桶,也不容易混进宫里。”
“再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能混在宫中物品里的桶?”
“难道……难道是仪仗里的麾盖?”
沈括猛然想起,当日在宫里看到帽妖被引走时,看到了外面皇后仪仗里靠在墙上的华盖。这个东西似乎满足和尚的说法。不但是个桶,下面还有一根长杖,若是将雕版做成桶状,伪装成那个样子,然后趁着没人将那个东西沾染了燃料在墙上滚过……但是也不对啊。
“大师,若是那样一个桶,如何做出色彩?”
“这便是我刚才问你的,可曾发现这幅画,为何只有赤青黄三色最正,其余诸色全都或深或浅?”
“难道是,就是用赤青黄三颜色滚印,形成的壁画?”
“不错,构成地狱主色调为红色的血,青色的鬼和淡黄的人体。其余颜色都可以用这三种颜色拼凑而成,只是若是拼凑,不好控制分量细致调色,必然颜色不正,所以这幅画的色泽有些怪异。”
“颜色可以拼凑?”
“诸色中赤青黄为最底色,其余诸色,多可以以三种色混合而得,所以这幅画是滚筒雕版用三种色滚过三次而得到的,从时间上看,这也是唯一可行的方案。”